次日,洛阳德阳殿。
龙涎香的烟雾在雕梁画栋间缭绕,却驱不散殿内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
汉灵帝刘宏高坐于龙椅之上,那张往日里沉湎于酒色的脸,此刻阴沉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阶下百官,每一个接触到他视线的人都仿佛被无形的冰锥刺中,不由自主地将头埋得更低。
“一群废物!”刘宏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尖利,刺入每个人的耳膜,“朕养你们何用?凉州烽烟四起,韩遂、边章之流,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竟能席卷一州之地,兵锋直指三辅!你们谁,给朕一个说法?”
死寂。
殿内除了香炉中偶尔迸发的轻微爆裂声,只剩下百官粗重而压抑的呼吸。
刘宏猛地一拍龙案,上面的玉器奏章应声跳起,发出一阵杂乱的脆响。
“怎么,都哑巴了?那北地呢?鲜卑、乌桓,年年入寇,杀我子民,掠我财货,你们的对策呢?除了上奏请求拨发钱粮,你们还会做什么?钱粮,钱粮!国库都要被你们搬空了,换来的就是一张张请求增援的败报!”
雷霆之怒,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为之震颤。
以大将军何进为首的武将集团,脸色紧绷,拳头在袖中紧握。
而以袁隗等士族领袖为代表的文臣,则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的老僧。
他们心中清楚,皇帝的怒火并非无的放矢,但这潭浑水,谁也不愿轻易踏足。
凉州是块烂泥地,谁陷进去都难以脱身,而北地边患,更是个无底洞,耗费钱粮无数却难见寸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名殿前武士甲胄铿锵地疾步入内,高声奏报道:“陛下,西凉八百里加急军报!”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名信使。
刘宏眼神一凝,沉声道:“念!”
“启禀陛下!陇西传来大捷!护匈奴中郎将董卓,遣其婿中郎将牛辅,率军于狄道城外大破叛军!阵斩数千,俘虏上万!其子董俷,更是单骑冲阵,于万军之中,亲斩叛将李相如!”信使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从身后随从捧着的木匣中,高高举起一颗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的人头,“此,便是李相如的首级!”
那颗血迹未干的头颅,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朝堂上激起了滔天巨浪。
百官哗然。
董卓?
那个被他们视为粗鄙武夫的西凉莽汉?
竟然取得了如此辉煌的胜利?
何进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身后的将领们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们本以为董卓会和之前的皇甫嵩一样,在凉州陷入苦战,最终被朝中势力掣肘,灰溜溜地收场。
“好!好!好!”刘宏一扫之前的颓唐,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双目中迸发出许久未见的神采。
他死死盯着那颗头颅,仿佛看到的不是一颗首级,而是打破眼前政治僵局的唯一钥匙。
“众卿都看到了吗?”刘宏的声音充满了快意与讥讽,“在你们高谈阔论、畏缩不前的时候,是董卓,是朕的忠臣,在为国浴血奋战!传朕旨意!”
他环视一周,将何进与一众士族大臣那难看至极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涌起一股报复般的快感。
“擢升董卓为前将军,领凉州刺史,节制凉州诸军事!其子董俷,骁勇过人,封都亭侯!”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
前将军,位同九卿,凉州刺史,更是将一州军政大权集于一身。
这等于将整个大汉的西北门户,彻底交到了董卓一人手中。
这彻底打破了以何进为首的外戚集团与士族对军权的垄断!
太尉袁隗终于忍不住出列,颤声道:“陛下,万万不可!董卓一介武夫,狼子野心,授之如此重权,恐为后患……”
“后患?”刘宏冷笑着打断他,“最大的后患就是凉州不保,关中震动!董卓能打胜仗,朕就用他!你们谁能?谁能现在就替朕平了凉州,朕同样封他为前将军!”
一句话,堵死了所有人的嘴。
袁隗脸色涨红,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殿中群臣,面色各异,但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惧与不甘。
他们知道,皇帝这是在借董卓这头来自西凉的猛虎,来冲击他们这些盘踞在朝堂的世家大族。
就在此时,一直侍立在旁的张让,迈着小碎步上前,用他那特有的阴柔嗓音说道:“陛下圣明。董将军在外平叛,朝中也需栋梁支撑。老奴窃以为,北中郎将卢植大人,德高望重,屡破黄巾,实乃国之柱石。如今黄巾虽平,但民间却有歌谣云:‘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朝中无卢植,天下将不起。’此虽是百姓爱戴之言,但……”
张让没有说下去,但话中的意思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刘宏的耳朵里。
“天下将不起?”刘宏刚刚舒展的眉头瞬间拧紧,卢植的声望,他早有耳闻。
一个臣子的声望,竟然能和“天下”联系在一起?
这是为人臣者该有的名声吗?
他刚刚用董卓压制了何进和士族,绝不能容忍另一个潜在的威胁在自己身边成长起来。
“嗯,卢爱卿劳苦功高。”刘宏缓缓坐下,语气变得平淡而深不可测,“传旨,加封卢植为尚书,即刻返回洛阳。北地形势,另择良将。”
尚书,位高权重,却无一丝兵权。
这一招明升暗降,釜底抽薪,用得又快又狠。
张让低眉顺眼地退下,嘴角噙着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整个过程中,站在队列末尾的曹操,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天子的帝王心术,张让的阴狠毒辣,何进与袁隗的色厉内荏,董卓的骤然崛起,卢植的黯然失势……这一幕幕,如同一幅预示着末日景象的画卷,在他眼前缓缓展开。
这哪里还是什么朝堂议事,分明就是一个血腥的棋局。
引虎驱狼,鸟尽弓藏。
每一步都充满了算计与杀机。
散朝的钟声响起,百官们怀着沉重的心事,鱼贯而出。
压抑的气氛并没有消散,反而化作无形的暗流,在每个人的心底汹涌。
曹操混在人流中,走出殿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比德阳殿内的阴冷更甚。
这腐朽的大汉朝堂,已经容不下一个纯粹的忠臣,也压不住一个真正的枭雄了。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前方,只见不远处的白玉石阶下,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并肩而立,似乎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其中一人身形魁梧,气度不凡,正是四世三公的袁家嫡子袁绍;而另一人则瘦削精干,正是袁绍的谋主许攸。
他们的声音很低,但那不断挥动的手势,却透露出内心的焦灼与激荡。
曹操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目光变得幽深。
他知道,今日朝堂上的这场风暴,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新的变局之下,有些人,恐怕已经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