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潮湿的甬道内,火把的光芒在石壁上投下狰狞扭曲的影子,将薰俷与庞德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血腥与绝望混合的恶臭,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着陇西大牢沉淀了数十年的污秽。
“文若先生,此地阴晦,您千金之躯,实不该久留。”庞德手按腰间佩刀,魁梧的身躯如一尊铁塔,将薰俷护在身后半步的距离。
他的声音浑厚,却也难掩对这环境的厌恶。
薰俷的步伐却沉稳如初,他那双总是蕴含着深邃思绪的眼眸,此刻正冷静地扫过一间间囚室。
囚犯们或麻木、或怨毒、或恐惧的目光,都未在他清俊的脸上激起半点波澜。
他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远处囚徒的呻吟:“令明,如今陇西兵源匮乏,羌人寇边在即,郡中青壮泰半已征调入伍。我听典狱长说,牢中尚有不少死囚?”
一旁的典狱长是个干瘦的老吏,闻言立刻躬身,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先生明鉴!死囚重犯,足有三十七人,个个都是亡命之徒。”
庞德浓眉一蹙,瞬间明白了薰俷的意图:“文若先生,莫非您想……”
“以死囚充敢死之士,攻坚克难,以其罪赎其命。”薰俷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如此,既解了燃眉之急,亦可为我军添一分悍不畏死之力。”
庞德沉默了。
他虽是勇冠三军的猛将,却也知道这法子凶险。
这些囚犯桀骜不驯,一旦在战场上倒戈,后果不堪设想。
但眼下的困境,似乎又没有更好的选择。
典狱长见状,连忙凑上前,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神秘又畏惧的神色:“先生此法甚妙!只是……这批死囚之中,有一个人,恐怕……恐怕有些邪性。”
“哦?”薰俷终于停下脚步,侧头看向他。
庞德接口道,声音不自觉地沉了三分,显然也想起了什么:“文若,他说的便是那个剖尸的怪人。此人并非强盗,也非凶徒,抓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城外乱葬岗里,身边摆着七八具被挖出来的新鲜尸体,有的被开膛破肚,有的被卸了手脚。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竟是在……竟是在那些尸体的内脏骨骼上比比划划,嘴里还念念有词,仿佛在做什么学问!”
说到这里,连庞德这等杀人如麻的悍将,脸上都浮现出一丝忌惮。
周围的几名狱卒更是面色发白,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半步,仿佛只是提起这个名字,就能感受到那股浸入骨髓的寒意。
整个甬道的气氛,骤然间阴森压抑到了极点。
“当时兄弟们将他围住,他却毫无惧色,只是抱怨我们打扰了他。”庞德继续道,“他说他在寻找‘病’的根源,探究‘死’的道理。言语条理清晰,神智不像疯癫,可做的事……却比任何疯子都可怕。抓捕他的两名弟兄,回去后连着做了半个月的噩梦。”
薰俷的眉梢微微挑起,一抹真正的好奇终于浮现在他脸上。
他顺着庞德示意的方向看去,目光穿过昏暗,落在了甬道最深处的一间囚室。
那囚室里的人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背对着众人,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就在薰俷的目光投过去的瞬间,那人似乎有所感应,竟缓缓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一刹那间,薰俷的心头猛然一震,犹如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那不是一双囚犯该有的眼睛。
没有麻木,没有绝望,更没有怨毒。
那双眼睛清澈得可怕,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却不起一丝涟漪。
那份极致的冷静与洞察,竟让他瞬间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位被誉为当世神医的南阳张机!
他曾有幸见过张机一面,其为人诊病时,眼中流露出的正是这种勘破表象、直抵根源的深邃与专注。
一个挖坟剖尸的囚犯,怎会有如此眼神?
这已经不是好奇,而是一种强烈的、难以抑制的探究欲,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晓的隐秘期待。
“文若,莫要靠近!此人邪性得很!”庞德见他抬步向前,立刻出声劝阻。
但薰俷仿佛没有听见,他一步步走向那间囚室,沉重的铁靴踩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狱卒们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在囚室的栅栏前站定,与那双古井般的眼睛对视。
那人依旧蜷缩着,只有头颅抬起,乱发之下,看不清面容,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
薰俷缓缓开口,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清楚地看到,对方的瞳孔骤然一缩,那古井般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一颗星辰瞬间被点亮,爆发出璀璨至极的光芒!
那是一种混杂着惊愕、狂喜、难以置信的复杂光芒,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终于等到了唯一的识者。
可那光芒仅仅持续了不到一息,便又迅速黯淡下去,重新归于深沉的死寂。
他似乎认出了什么,却又在瞬间选择了沉默与伪装。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薰俷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变化。
这个人,绝不简单!
他身上藏着巨大的秘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那囚犯一直低垂的头颅,终于缓缓地、艰难地抬了起来。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准备说出那个名字。
然而,就在此时——
“报——!!”
一声凄厉惊惶的嘶喊从大牢入口处传来,撕破了地底的沉寂。
一名狱卒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北门急报!羌骑已破边寨,前锋三千,三日之内,即至郡城!”
消息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庞德脸色骤变,手已紧紧握住刀柄,眼中杀气迸射。
其余狱卒更是面如土色,一片哗然。
三日!
这几乎是宣判了陇西的死刑!
一片混乱与恐慌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囚室中的怪人,在听到这消息后,嘴角竟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他笑了。
那笑声初时极低,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气流,继而越来越大,在压抑的甬道中回荡。
那笑声里没有喜悦,没有悲伤,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以及一种仿佛早已洞悉所有天机的诡异与嘲弄。
薰俷猛地回头,死死盯住那个狂笑的囚犯,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头顶。
战报的传来是意外,而这个人的笑,却仿佛是必然。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城外的烽烟尚未燃起,真正的风暴,却已在这座阴森的地牢中心,悄然汇聚成型。
而在这座即将被战火吞噬的孤城中,真正能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却是府衙书房内,那盏彻夜未熄的孤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