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女儿家的娇羞或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探究,仿佛一位经验丰富的匠人,正在审视一件结构精奇却来历不明的器物。
董俷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强作镇定,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发现任何辩解的言辞在这样纯粹的审视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王姬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声音清冷如月光,一字一句敲在他的心防上:“诗词或许可称偶得天授,但这断句之法,又作何解?点、顿、圈、勾,闻所未闻,却又法度井然,使文意豁然开朗。若无传承,何以自创一派规矩?还有那‘活字印刷’的构想,虽只是寥寥数语,却足以颠覆天下文枢。董郎,这些东西,究竟从何而来?”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他层层叠叠的伪装,直指最核心的秘密。
董俷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可以解释一首诗的灵感,却无法解释一个完整且成熟的标点符号体系的诞生。
那不是灵感,那是文明的沉淀,是另一个时空的历史烙印。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王姬向前踏了一小步,那一步的距离,却仿佛跨越了鸿沟,将他逼入了绝境。
“我曾遍览王室典藏,亦曾请教蔡中郎,天下学问,不敢说尽知,却也略通脉络。然遍观古今,无论是儒家经典,亦或百家杂谈,从未有过如此规整的符号。这并非一人一时之功,倒像……倒像是一套沿用了千百年的法度。”
“我……”董俷终于开口,声音却干涩沙哑,他试图找一个理由,哪怕是最荒诞的理由,比如梦中神授,或是偶得残卷。
但看着王姬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这个女人的智慧与敏锐,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放弃了挣扎,一种奇异的疲惫感涌上心头。
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能看透他的伪装,也并非全是坏事。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带着一丝自嘲的苦笑:“王姬既已看破,又何必再问。是与不是,又有何区别?”
这便是承认了。
王姬的眼中没有得胜的喜悦,反而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有震惊,有了然,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她凝视着他,轻声道:“区别很大。若只是抄录,你便是欺世盗名之辈,虽有小才,终究难成大器。可若这一切皆出自你胸中丘壑,那你……”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那你便是足以开宗立派,启迪后世百代的圣贤!”
圣贤?
董俷被这两个字砸得头晕目眩,后背的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
他想要的只是在乱世中保全自己和家人,安稳地活下去,而不是当什么万世师表的圣贤!
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将站在所有腐儒的对立面,意味着他将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意味着他所拥有的超越时代的知识,将成为一把最锋利的双刃剑,随时可能将他自己割得遍体鳞伤!
“我不是圣贤!”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王姬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否认,她眼中的光芒愈发炽热:“我要进你的书房。”
董俷猛地一愣:“什么?”
“我要收录你所有的诗文警句,整理成册。”王姬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还有你对《论语》《春秋》的那些批注,那些离经叛道却又振聋发聩的见解,都不能只藏于这方寸之地。我要将它们传扬出去,让天下人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之学!”
轰的一声,董俷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他彻底慌了。
那些批注是他前世记忆与这个时代碰撞出的火花,是他无聊时写下的个人感悟,里面充满了对旧有礼法和阶级固化的批判。
若只是私下看看也就罢了,一旦公之于众,他董俷立刻就会成为天下士人的公敌!
届时,恐怕连他的父亲董卓都保不住他。
“不行!绝对不行!”他断然拒绝,脸色因激动而涨红,“王姬,你这是要我的命!”
“我是在救天下人的命。”王姬的回答平静得可怕,“愚昧与陈腐,才是这世间最毒的病。你的学问,是治病的良方。”
“我给不了你这方子!”董俷咬着牙,几乎是低吼出声。
王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失望。
她缓缓转过身,背对着他,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与决绝。
“既然如此,”她的声音飘散在夜风里,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董俷的心上,“那便杀了我吧。”
董俷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我已窥见天光,便再也无法忍受黑暗。”王姬没有回头,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你若不愿将这光芒分享给世人,便只能将看到光的人抹去。否则,我活着一日,便会想方设法将它传扬出去。董郎,你选吧。”
要么,让她把自己的秘密公之于众,引来滔天大祸。
要么,亲手杀了这个第一个看穿自己,甚至……懂得自己的女人。
这是一个死局。
他看着那个单薄却坚毅的背影,一步步向着月色深处走去,最终消失在屋宇的阴影里。
夜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董俷站在原地,许久许久,最终发出一声无奈至极的苦笑。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飞虫,而织网的那只蜘蛛,却用一种他无法抗拒的方式,逼着他自己越缠越紧。
这一夜,他终究是没能睡好。
次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董俷便赤着上身,出现在牧场的演武坪上。
他没有碰那些沉重的兵器,而是缓缓拉开架势,演练起一套动作舒缓的五禽戏。
虎之威猛,鹿之安舒,熊之沉稳,猿之灵巧,鸟之轻盈,五种截然不同的意蕴在他身上圆融如意地流转。
他的动作极慢,慢到能看清每一寸肌肉的蠕动和每一次呼吸的起伏。
体内的气机随之奔涌,却被他以强大的控制力约束着,如同一条深藏于峡谷下的大河,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流湍急。
一套五禽戏打完,他全身蒸腾起淡淡的白气,整个人仿佛与清晨的薄雾融为一体。
接着,他信手拿起那柄一人多高的长恨锤。
与往日的狂猛霸道不同,这一次,他挥动巨锤的动作,同样慢得出奇。
那重达百斤的锤头,在他手中仿佛轻若鸿毛,每一次举起,每一次落下,都遵循着一种玄奥的轨迹,举重若轻,毫无烟火之气。
当锤头最终落下,轻轻点在一块半人高的青石上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那坚硬的青石,就像一块被风干的朽木,从锤头接触的点开始,无声无息地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纹,最后悄然化作一地齑粉。
不远处的马厩里,通体乌黑的狮鬃兽阿丑打了个响鼻,随即前蹄刨动,发出一阵兴奋的嘶鸣,仿佛在为自己主人的武道精进而喝彩。
董俷缓缓收锤,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一夜的烦闷,似乎随着这无声的一击,宣泄了不少。
不管前路有多少算计与阴谋,这身实实在在的力量,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然而,这份清晨的宁静与力量的沉淀,却在下一刻被骤然打破。
呜——呜——
一声低沉、苍凉而急促的牛角号声,划破了牧场的晨曦,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那不是操练的号角,更不是迎客的号角,而是最高等级的示警——集结号!
董俷的心猛地一沉,持锤的手瞬间攥紧,眼神中的慵懒与平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狼一般的警惕与锐利。
有大事发生了!
他来不及换上甲胄,将长恨锤往兵器架上一插,一个翻身便跃上了早已冲出马厩的阿丑背上。
狮鬃兽心意相通,四蹄发力,如一道黑色闪电,向着牧场中央的议事大厅狂奔而去。
清晨的薄雾被他矫健的身影冲开,在他身后翻涌不休,仿佛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隐秘与麻烦正在身后紧追不舍。
而远方的地平线上,初升的朝阳之下,似乎有隐约的烟尘正在缓缓扬起。
那场由他的才名所引发的风暴,终究还是以一种他始料未及的方式,提前到来了。
议事厅厚重的木门紧闭,但里面传出的激烈争论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董俷勒住坐骑,翻身落地,心头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他知道,当他推开这扇门时,他将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场关乎牧场存亡的危机,更是一场对他智慧、胆魄与决断的真正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