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阴云,便是坐镇关中,威震天下的相国董卓。
贾诩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董俷的心坎上。
他端着酒碗的手微微一紧,滚烫的马奶酒几乎要从碗沿溢出,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一股森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父子?
君臣?
在这个权力的漩涡里,这些温情脉脉的词汇显得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
他早就隐隐感觉到了那份来自父亲的审视与猜忌,只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不愿戳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
而今,贾诩用最冷酷的方式,将这血淋淋的现实剖开,**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想要自立,便要与父亲为敌。
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踏上,父子恩情将荡然无存,等待他的,将是整个董氏家族的分裂与仇杀。
董俷的脸上依旧平静,可内心早已是惊涛骇浪,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跳动的篝火上移开,直视着贾诩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试图从中寻找到一丝动摇,可他失望了,那双眼睛里只有古井无波的冷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
“主公若有心问鼎天下,此为必经之劫。”贾诩似乎看穿了他的内心挣扎,语调没有丝毫起伏,继续说道,“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摆在主公面前的,有三策可选。上策……”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气,“弑父,取而代之。以主公今时今日在西凉的威望,振臂一呼,大事可成。”
“哐当!”一声脆响。
董俷手中的陶碗终究还是没能拿稳,脱手而出,在坚硬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温热的马奶酒溅湿了他的裤腿,他却浑然不觉。
他猛地站起身,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面容清瘦的文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时间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震惊,愤怒,恐惧……种种情绪在他心中交织翻滚。
他震惊于贾诩的狠辣与大胆,竟敢当着他的面,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
可让他更为恐惧的是,在那一瞬间,在他的内心最深处,竟然真的闪过了一丝认同与渴望。
那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盘踞在他野心的阴暗角落,此刻被贾诩一语道破,瞬间被惊醒,吐着信子,诱惑着他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羞愧与自我厌恶,自己怎么会……怎么会生出如此禽兽不如的念头?
贾诩仿佛没有看到董俷的失态,依旧安然跪坐,只是默默地将身前案几上的另一只酒碗推了过去。
良久,董俷才缓缓坐下,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般。
他没有去接那只酒碗,只是用一种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中策。”
“中策,蛰伏。”贾诩言简意赅,“积蓄钱粮,操练兵马,广结羌胡,静待时变。关东诸侯与相国势同水火,天下大乱已成定局。主公只需守好西凉这一亩三分地,待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便是主公出山之时。”
这个选择让董俷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阴暗与不堪都一并吐出。
“便依先生所言。还请先生为我谋划,如何……蛰伏?”
这一次,贾诩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垂下眼帘,看着篝火在地面投下的摇曳光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帐篷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起来,只有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在寂静中回响。
董俷没有催促
“此事,诩需细思。”许久之后,贾诩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但在此之前,诩有一事不明,还望主公解惑。”
“先生请讲。”
“敕勒川牧场如今在金城、武威一带,已是人尽皆知。更有甚者,”贾诩抬起头,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民间竟在流传一首诗,‘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据说,此诗乃是主公为一位羌女所作。”
董俷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建立敕勒川牧场之事极为隐秘,除了少数心腹,外人根本无从知晓。
而那首诗,更是他当日在小月河畔情动之下,随口吟诵给迷当之女阿若的,当时在场的,除了阿若,便只有他自己的亲卫。
这两件事,怎么可能传得人尽皆知?
他瞬间明白过来,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暗中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之上,将他塑造成一个既能开疆拓土,又懂怜香惜玉的西凉豪杰形象。
这背后之人,其心可诛!
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就在帐内气氛凝重到极点之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亲卫统领不待通报,便一把掀开帐帘,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
“将军!紧急军情!”
董俷与贾诩的目光同时投了过去,那亲卫喘着粗气,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小河谷那边……破羌和烧当羌的部族,不知为何,突然起了大规模冲突,已经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