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酒肆的木门被从内合拢,插上了厚重的门栓。
最后一缕夕阳被隔绝在外,整个空间瞬间黯淡下来,只有几盏油灯的豆大火光在勉力支撑,将两个巨汉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两尊狰狞的移动山峦,压得人喘不过气。
原本嘈杂的空气霎时凝固,唯一能听见的,只剩下角落里那对老夫妇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董俷没有理会已经僵在原地的贾诩,而是径直走向那对瑟瑟发抖的老夫妇。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那张油腻的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温和,与这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老丈,今日酒肆,我包下了。这些钱,足够你们另寻一处清净地,安享晚年。从后门走吧,不要回头。”
老翁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他看了一眼钱袋,又看了一眼董俷身后那如同铁塔般的典韦和状若蛮神的沙摩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妇人稍稍清醒些,连忙拉起老伴,连钱袋都顾不上拿,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后厨的小门逃了出去,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随着他们的离去,这间小小的酒肆彻底变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囚笼。
直到此刻,贾诩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他的动作依旧从容不迫,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闹剧。
他伸出两根手指,捻起一颗腌豆,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浑浊的酒气和豆子的咸涩在口腔中化开。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董俷,目光依旧落在眼前那半杯浊酒上。
“不知公子是何方神圣,如此大的阵仗,只为寻贾某这闲散之人?”他的声音沙哑而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
董俷缓步走到他对面坐下,典韦和沙摩柯一左一右立于其后,三道目光如同三座大山,齐齐压在贾诩身上。
“先生自谦了。”董俷的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凉州贾文和,少时默默,却被名士阎忠评为‘有良平之奇’。只可惜,举孝廉为郎,却因病辞官,在洛阳这潭深水中蛰伏数年,看似与世无争,每日沽酒独酌,实则冷眼观火,将这朝堂的风云变幻尽收眼底。先生等的,不是安稳,而是一个能载动你这艘巨舟的滔天大浪,不是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在贾诩的心防上。
他捻着腌豆的手指,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停滞。
阎忠的评价是他少年时的秘闻,辞官的缘由更是他掩人耳目的说辞,而他内心深处那份连自己都深埋的野望,竟被这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公子哥一语道破!
这人是谁?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贾诩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但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他只是轻轻咀嚼着口中的腌豆,仿佛在品味什么人间至味。
董俷见状,也不再言语,只是拍了拍手。
典韦上前一步,将一个沉重的金丝楠木箱“砰”的一声顿在桌上,震得酒杯里的浊酒都漾出了圈圈涟漪。
箱盖掀开,一瞬间,满室金光迸射!
五百枚黄澄澄的金饼,码放得整整齐齐,在昏暗的酒肆中仿佛燃起了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那耀眼的光芒刺得贾诩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笔巨富,足以让任何一个王侯为之侧目,而现在,它就这么**裸地摆在了一个“闲散之人”的面前。
然而,比这五百金饼更具冲击力的,是董俷接下来的动作和话语。
他缓缓起身,对着贾诩深深一揖,姿态恭敬到了极点:“家父,董卓。俷,愿以师礼待先生!但有所问,必先请教先生;但有所行,必先与先生商议!这五百金,只是俷的见面之礼,先生的经天纬地之才,远非金钱可以衡量!”
董卓之子!
以师待之!
贾诩的心脏猛地一抽。
他一生所求,不就是如此吗?
一个能让他尽展所学的舞台,一份能让他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尊重!
眼前的年轻人,不仅给了他通天的富贵,更许了他一个谋主所能得到的至高礼遇。
野心像一头被囚禁已久的猛兽,在他的胸腔中疯狂咆哮,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可与之同时,巨大的恐惧也如潮水般涌来。
董卓,国之巨贼,天下共讨。
搭上这条船,便是与整个天下为敌,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那张维持了半生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就在他心神剧震,天人交战之际,一道刺骨的寒光陡然划破了昏暗。
一声清越的龙吟,董俷猛然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反手一压,雪亮的刀锋不偏不倚地横在了木案之上,刀刃距离贾诩的喉咙不过半尺之遥。
金饼的光芒与刀锋的寒芒交相辉映,映照出贾诩那张瞬间变得苍白如纸的脸。
酒肆内,死一般的寂静。
董俷前一刻还温文尔雅的笑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冰冷与霸道:“先生是聪明人,俷不想浪费时间。今日,先生走出这扇门,便是我董俷的恩师。若走不出……”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嗡嗡轻颤的刀锋已经说明了一切。
降,或死?
没有第三条路。
贾诩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道能映出自己惊惶面容的刀刃,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着每一个选择背后那万丈深渊。
他这一生,第一次被人逼到了无路可退的绝境。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董俷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正要开口。
董俷却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神秘。
他俯下身,凑到贾诩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先生不必急着回答。或许,等家乡的书信到了,再做决定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