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让董俷握着酒爵的手指猛然收紧,青铜的冰冷触感瞬间刺入骨髓。
他几乎是凭借着千锤百炼的本能,才没有让那满溢的酒浆因为双手的剧烈颤抖而泼洒出来。
贾诩!
毒士贾诩!
那个在记忆中搅动了整个三国风云,以一人之智谋颠覆了无数英雄霸业的鬼才,此刻竟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一副人畜无害的庸碌模样。
董俷的呼吸在刹那间变得无比沉重,胸腔里仿佛被灌满了滚烫的铅水。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张平凡到过目即忘的脸,可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眸子却像是烙印一般,死死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不行,不能在这里失态!
他心中警钟狂鸣,在场的都是人精,任何一丝异常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窥探。
他缓缓放下酒爵,动作平稳得近乎刻意,随即猛地站起身。
周围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都离他远去,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诸位,某忽感不适,恐是饮酒过量,先行告退一步。”他对着主座上的张咨拱了拱手,声音沙哑,却竭力维持着镇定。
张咨正与人谈笑风生,见状也未多想,只当他是军中武夫不耐烦这等文雅宴饮,便笑着摆了摆手:“董司马自便,来日方长。”
董俷一言不发,只是再次拱手,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向厅外走去。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每一步都沉稳有力,仿佛只是寻常的离席。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宽大的袍袖之下,他的双拳早已攥得骨节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尖锐的刺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狂喜与迫切。
走出灯火通明的府衙大厅,冰冷的夜风迎面扑来,让他滚烫的头脑稍稍一清。
他没有回头,甚至不敢回头,生怕再看一眼,就会暴露自己那饿狼见到绝世美味般的贪婪目光。
他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在心中疯狂呐喊:必须得到他!
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将这个男人收入麾下!
有了他,何愁大事不成!
这不仅仅是一个谋士,这是通往权力之巅的最强利器!
激动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几乎是冲回了自己在城外牧场的营地。
这里是他的临时驻地,简陋却肃杀。
亲卫们看到他脸色不对,纷纷躬身行礼,却不敢多问。
董俷掀开主帐的帘子,一股混杂着皮革与草料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那颗狂跳的心脏终于稍稍平复。
他一把扯下头上的武冠,扔在案几上,正准备点亮油灯,就着这股兴奋劲,连夜构思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将那条隐藏在南阳的“毒龙”诱入自己的笼中。
然而,他刚伸出手,帐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主公!唐主簿自洛阳急归,有要事求见!”亲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急切。
董俷的动作猛然一顿,伸向油灯的手悬在了半空。
唐周?
他不是奉命在洛阳打探消息吗?
为何会如此星夜兼程地赶回来?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刚才因发现贾诩而升起的万丈豪情,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迅速冷却。
“让他进来!”董俷沉声道,重新坐回主位,脸上的激动与狂喜被一层冰冷的凝重所取代。
帐帘被掀开,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踉跄着走了进来。
唐周的衣衫上满是泥尘,嘴唇干裂,双眼布满血丝,显然是多日未曾合眼,一路狂奔而来。
他一见到董俷,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主公!洛阳……洛阳要出大事了!”
董俷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没有去扶唐周,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慢慢说,天塌不下来。”
“主公,如今的洛阳城内,党争已现,大将军与十常侍之间势同水火,朝野上下暗流汹涌,人人自危!”唐周喘着粗气,急切地汇报道,“属下在城中,总感觉……总感觉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似乎有人在刻意调查主公您和老主公的过往。”
这句话如同一根无形的毒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了董俷的后心。
他身子微微前倾,营帐内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大片阴影,显得格外阴鸷。
被盯上了?
是何进,还是那些阉宦?
亦或是另有其人?
“继续说。”他的声音愈发冰冷。
唐周咽了口唾沫,似乎接下来的话更加难以启齿:“属下……属下奉主公之命,拜会了蔡议郎。蔡议郎他……”
“他问了什么?”董俷打断道,他已经猜到了。
“蔡议郎当面质问属下,为何……为何要对皇甫嵩将军下此毒手。”唐周说完,便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不敢去看董俷的表情。
果然如此。
董俷的面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蔡邕是皇甫嵩的挚友,更是名满天下的文宗,他的质问,代表的是整个士人阶层的态度。
那一瞬间,滔天的杀意与戾气几乎要从他胸中喷薄而出,但他最终还是死死地压了下去。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候。
“他……还说了什么?”董俷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蔡议郎在质问之后,屏退左右,单独对属下说了一句话。”唐周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困惑与凝重,“他让属下务必转告主公五个字——”
勿往阳城!
这五个字像一道惊雷,在董俷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猛地靠回椅背,心中五味杂陈。
有被人看穿心思的惊惧,有来自长辈关怀的丝丝暖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至悬崖边缘的沉重与窒息。
蔡邕这是在警告他,洛阳已是龙潭虎穴,他若前去,必然是死路一条!
这份人情,重如泰山,却也像一道枷锁,让他进退维谷。
“朝廷对我父子豫州平乱之功,封赏如何?”董俷沉默了许久,终于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唐周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回主公,朝中有人刻意压下了豫州的战报,只提南阳之功。大将军何进对此态度暧昧,犹豫不决。据说,是他身边的幕僚进言,说董氏父子手握重兵,功高震主,不可不防。”
“好……好一个不可不防!”董俷怒极反笑,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寒光。
他终于明白了,从他决定杀死皇甫嵩,吞并其部众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成了庙堂诸公眼中的一根毒刺。
所谓的封赏,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们想要的,不是一个能征善战的功臣,而是一条听话的狗!
何进,这个屠夫出身的大将军,优柔寡断,识人不明,竟敢如此欺我!
一股凛冽的杀意,再也无法抑制,从董俷心底悄然萌发,如同一柄淬了剧毒的刀,缓缓出鞘。
他已经决定,既然朝廷不仁,就休怪他不义!
“还有一事,”唐周的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大将军已奏请天子,将遣使团前来南阳劳军,以彰主公剿灭黄巾之功。”
董俷闻言,不屑地冷哼一声:“假惺惺的把戏,派些阿猫阿狗来,又有何用?”
“为首的使臣,是……司隶校尉,袁绍。”
“轰!”
董俷的脑子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袁绍?
那个四世三公,名满天下的袁本初?
他的眼前,瞬间浮现出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一张,是前不久在宛城外,那个目光锐利、带着枭雄之姿的曹操;另一张,则是即将到来的,出身高贵、门生故吏遍天下的袁绍。
一个曹操,一个袁绍……这些在历史长河中掀起万丈波澜的名字,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接二连三地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
这一刻,董俷终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扇通往乱世的沉重闸门,已经被人用尽全力,轰然推开。
而他自己,不再是那个躲在凉州边陲的看客,而是**裸地站在了风暴的最前沿。
营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灯火的跳动都变得迟缓。
董俷的呼吸变得无比沉重,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膛里狂乱地跳动,每一次撞击,都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血色时代敲响丧钟。
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所有的情绪都已隐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那是风暴来临前,大海最可怕的宁静。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帐外忽然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带着几分犹豫的女声,那声音轻柔得仿佛一片羽毛,与帐内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
“阿舅……您在里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