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沉闷的空气中摇曳,将墙壁上狰狞的兽纹光影投射得如同活物。
浓重的酒气与熏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几乎要将人窒息。
董俷穿过狼藉的厅堂,每一步都踩在权力的幻影与腐朽的芬芳之上。
他推开内室的门,一股更浑浊的热浪扑面而来。
董卓正瘫倒在宽大的胡床上,一身锦袍被揉得不成样子,古铜色的脸膛因醉酒而呈现出不正常的绛紫色。
他喉咙里发出满足的鼾声,嘴角还挂着一丝痴愚的笑意,仿佛梦中已经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
“父亲。”董俷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破了这屋内的靡靡之音。
董卓的鼾声戛然而止。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聚焦了半晌,才看清是自己的儿子。
他不悦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嘟囔道:“何事扰我好梦……滚出去……”
董俷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孤直。
“父亲,我们回凉州吧。”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比任何惊雷都更具威力。
董卓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酒意瞬间消散了大半。
他挣扎着坐起身,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住董俷,试图从他平静得可怕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玩笑的痕迹。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回凉州?俷儿,你疯了不成!我们刚刚掌控京师,大将军俯首,太后倚重,这天下……这天下唾手可得!你却让我回那个鸟不拉屎的穷山恶水之地?”
“这里不是我们的天下。”董俷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洛阳是世家大族的棋盘,是宦官外戚的泥潭。我们不过是一把被暂时握在手里的刀,随时都可能被折断,或者被扔掉。父亲,您在朝堂上看到的每一张笑脸背后,都藏着一把准备捅向我们的刀子。”
董卓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想咆哮,想斥责儿子的怯懦,可董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让他心中莫名发寒。
他知道,这个儿子从不做无的放矢之言。
“皇甫嵩……”董卓的声音干涩起来,“为父知道你与他有隙,但他已死,朝中再无人能与我西凉军正面抗衡。这……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董俷的目光垂下,盯着地面上繁复的地毯纹路,仿佛那里面藏着无尽的深渊。
“父亲,您以为皇甫嵩是怎么死的?”
董卓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不是蠢人,皇甫嵩死得太过蹊跷,太过突然,朝野上下的猜测从未停歇。
他隐约感觉到这件事背后有股他看不见的力量在推动,甚至……他一度怀疑过自己的这个儿子。
但那念头太过疯狂,他不敢深想。
“他的死,与我有关。”董俷缓缓抬起头,直视着父亲震惊的眼神,一字一顿地说道,“是我做的。”
董卓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个晴天霹雳,眼前金星乱冒。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凭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董俷。
惊惧、骇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骄傲,在他眼中交织成一片混乱的风暴。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自己的儿子。
那个在他印象中只是勇武过人、偶尔有些奇思妙想的少年,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为一个能于无声处掀起滔天巨浪的布局者。
他亲手扼杀了一位帝国名将,却能让自己置身事外,甚至连他这个父亲都被蒙在鼓里。
这份心机,这份手段,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也让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将儿子视作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盟友。
“你……你……”董卓的声音颤抖着,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颓然坐下,高大的身躯佝偻起来,昔日的枭雄霸气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疲惫与苍凉。
“你以为为父想留在这里吗?你以为我喜欢跟那些酸儒打交道,看何进那屠夫小儿的脸色?”
他抬起手,粗糙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我们是武人,俷儿!我们是靠刀口舔血换来的功名!可是在这洛阳城里,刀,是最没用的东西。他们用一张嘴,一道旨,就能夺走我们的一切!我若退回凉州,明日便会有一纸诏书,斥我为国贼,天下群起而攻之!我不是不想走,是不能走啊!”
董俷看着父亲原来,父亲并非被权力蒙蔽了双眼,他只是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猛虎,进退两难,只能用最凶狠的姿态来掩饰内心的惶恐。
父子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唯有烛火毕剥作响。
这间密室里,父子间的隔阂在坦诚中消融,一种基于共同秘密和共同危机的信任,正在悄然滋生。
董俷从父亲的房间出来时,夜色已深。
冰冷的月光洒在庭院里,让他因密谈而有些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
他知道,说服父亲并非一日之功,但种子已经埋下。
就在他准备返回自己住处时,一道魁梧的身影从假山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董公子。”
董俷瞳孔一缩,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看清来人,他才松了口气,却是愈发警惕。
“黄将军深夜至此,有何要事?”
来人正是黄忠。
他没有穿戴盔甲,一身布衣,更显得气势沉凝如山。
他对着董俷抱拳一揖,神情肃穆:“公子,忠有一事相求。”
“将军请讲。”
“我观公子并非池中之物,他日必将龙翔九天。这洛阳城乃是非之地,公子若有离京之意,可否……可否让马中行带上忠的家眷孩儿,随公子同去凉州?”黄忠的语气极为恳切,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紧紧锁定着董俷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董俷心中巨震。
他立刻明白,这既是托付,更是试探。
黄忠是在用自己最珍视的家人,来赌他的格局与信义。
若他答应,便证明他确有远志,且是个值得托付的仁义之人。
一股强烈的招揽之意涌上心头。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邀请黄忠一同西去。
可话到嘴边,他却看到了黄忠眼神深处的那一丝挣扎与坚定。
“将军既知洛阳是是非之地,为何不与家人同去?”董俷不动声色地问。
黄忠脸上露出一抹苦笑,随即正色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我受大将军之命,镇守北军。一日未有将令,忠便一日不能擅离。大丈夫在世,岂可因一己之私而失信于人?”
董俷沉默了。
黄忠的这番话,彻底打消了他强行招揽的念头。
这样忠义无双的汉子,值得他用最大的敬意去对待。
强扭的瓜不甜,若今日逼他背义而去,那便不是他所认识的黄忠了。
“好。”董俷重重地点头,郑重承诺,“将军放心,我以项上人头担保。只要我董俷还有一口气在,令公子与家眷便绝不会有丝毫损伤。到了凉州,他们便是我董家的贵客。”
听到这番承诺,黄忠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他再次深深一揖:“如此,多谢公子。大恩不言谢,黄忠……铭记于心。”
说完,他便要转身离去。
董俷心中虽有遗憾,却也为能结下这份善缘而感到欣慰。
两人之间的离愁别绪,似乎已经预示了未来某个时刻的重逢。
“对了,”黄忠走出几步,忽然又停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回头说道,“我今日听闻,长水校尉秦硕,明日将往大将军府,向何老太公求一个人。”
董俷随口问道:“何人竟劳动秦校尉亲自去求?”
黄忠的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河东,徐晃,徐公明。”
徐晃!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入董俷的脑海!
他猛然惊觉,自己只顾着算计皇甫嵩,只想着如何说服父亲,却忽略了身边这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徐晃如今只是杨奉麾下的一个小小郡吏,尚未显名,可自己却清楚他未来是何等威震华夏的五子良将!
秦硕……他怎么会知道徐晃?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董俷的心脏。
他错过了一个黄忠,绝不能再错过一个徐晃!
这不仅是损失一员大将,更是未来的战略布局中,缺少了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多谢将军告知!”董俷来不及多言,朝着黄忠的背影遥遥一拜,而后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向着董卓的书房狂奔而去。
夜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他的心跳快得如同战鼓。
他必须抢在秦硕之前,不,是抢在明日天亮之前,说服父亲,动用一切力量,将徐晃这员未来的名将,牢牢地攥在自己手中!
然而,当他气喘吁吁地冲到书房门前,正要推门而入时,门内却先一步传来了父亲压抑着震惊与愤怒的咆哮。
紧接着,一名浑身浴血、尘土满面的信使被亲兵从屋内拖了出来,那信使口中还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着什么。
董俷的脚步僵住了,他清晰地听到了那信使绝望的呼喊,那几个字仿佛带着血与火的气息,瞬间将他争夺徐晃的焦急心情冲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的寒意。
边关烽火,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是来自遥远家乡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