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霜凝结在枯草的尖端,被八千铁骑的马蹄无情踏碎。
皇甫嵩一马当先,冰冷的夜风灌入他的铠甲缝隙,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胸中燃烧的怒火。
连日的大胜,特别是长社城外那一把焚尽十万黄巾的天火,早已将他身为大汉宿将的骄傲推向了顶峰。
波才,不过是强弩之末的丧家之犬,这最后的追击,在他看来,不过是为这场辉煌胜利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胜利的渴望,渐渐压倒了久经沙场的审慎,他眼中的焦躁,已悄然被一种近乎盲目的自信所取代,丝毫未曾察觉,前方那片沉寂的黑暗,正张着一张为他精心编织的死亡巨网。
队伍的前方,波才伏在马背上,每一次颠簸都牵动着他背上的伤口,剧痛让他几欲昏厥。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如跗骨之蛆般紧追不舍的汉军火龙,心中对那个名为褚燕的年轻人涌起一阵彻骨的怨恨。
那个人的计策,冷静、残酷,甚至带着一丝不详的魔力,将他和他麾下这数千最忠诚的兄弟,当成了引诱巨兽踏入陷阱的血肉诱饵。
“为了大贤良师的宏愿”,褚燕是这么说的,可波才只看到了兄弟们眼中渐渐熄灭的光。
他咬碎了牙,将满腔的怨毒与不甘尽数吞下,用嘶哑得几乎不成声的嗓子,对着身边同样精疲力竭的残兵嘶吼:“弟兄们!再加把劲!过了前面的饮马河,我们就有救了!想想你们的妻儿!想想大贤良师承诺的新世界!随我冲!”他的脸上,交织着赴死的决绝与最后一丝挣扎的希望,他必须完成这个任务,哪怕代价是自己的性命。
终于,浑浊的饮马河出现在视线之中。
河对岸,一片营地灯火通明,无数帐篷连绵不绝,仿佛一座坚固的堡垒。
皇甫嵩勒住战马,身后的骑兵阵也随之缓缓停下,马蹄踏动着河滩的碎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眯起眼睛,审视着对岸。
一切都显得过于完美,也过于安静了。
没有巡逻的哨兵,没有警戒的呼喝,甚至连人影都看不到一个。
只有无数火把在寒风中摇曳,将一座空城的轮廓投射在漆黑的夜幕里。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不像是打了败仗的溃兵营地,反倒像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
他沉声下令:“派一队人过去,摸清情况!快!”
几名精锐的斥候迅速泅水过河,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对岸的营帐之间。
皇甫嵩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他紧紧攥着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片刻之后,一名斥候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大营门口冲了出来,他脸上的神情是纯粹的惊骇与恐惧。
他朝着河对岸的皇甫嵩拼命挥舞着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将军!是空营!快撤!有……”
他的话音未落,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上游的方向传来,仿佛地龙翻身,山峦崩塌。
那声音压倒了一切,压倒了风声,压倒了马嘶,也瞬间吞没了那名斥候最后的示警。
皇甫嵩猛地抬头望向上游,只见漆黑的夜幕下,一道宽阔得无法想象的白色水线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奔涌而来。
那不是河水,那是被人工堤坝拦截了数日之久,积蓄了无尽力量的滔天洪水!
“轰——!”
洪流如同一头挣脱了枷锁的远古巨兽,咆哮着撞上了脆弱的河岸。
早已被冬日冻得坚硬的河面瞬间崩裂,无数巨大的冰块被洪峰裹挟着,化作最致命的武器,随着浊浪狠狠拍向汉军的营地。
许多士兵甚至还未从追击的疲惫中完全清醒,就在睡梦中被冰冷的洪流卷走。
帐篷如同纸糊的一般被轻易撕碎,人和马匹的惨叫声刚刚响起,便被卷入深渊,与河冰碎裂的“咔嚓”声、洪流奔腾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来自地狱的交响。
整个战场,在短短数息之间,化作一片冰与水的人间炼狱。
“保护将军!”几名亲兵目眦欲裂,在洪流即将吞噬高地的瞬间,合力将早已呆若木鸡的皇甫嵩死死拽住,连拖带拽地将他拖上了一旁地势更高的一处山岗。
皇甫嵩被冰冷的泥水呛得剧烈咳嗽,当他挣扎着站稳,回头望去时,看到的是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他引以为傲的八千精锐骑兵,那支追亡逐北、所向披靡的无敌之师,此刻已然消失无踪。
目之所及,尽是翻涌的泥浆、破碎的浮冰,以及在其中挣扎沉浮的人影与马尸。
昔日的袍泽,转瞬间便成了冰冷的尸骸。
“啊——!”皇甫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号,眼前一黑,几乎栽倒。
无尽的悔恨与悲愤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掉了他一生的荣耀,更输掉了八千条信任他的生命。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剑,手腕一翻便要横剑自刎。
“将军不可!”身旁的部将死死抱住他的手臂,嘶声力竭地哭喊道,“将军若死,我等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为兄弟们报仇啊,将军!”
“报仇?”皇甫嵩的动作僵住了。
他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片已经开始缓缓退去的洪流,眼神中的崩溃与绝望,正一点点被另一种更加炽烈、更加疯狂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一种要将天地都焚尽的火焰,是复仇的火焰。
当黎明的微光撕开云层,洪水已经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河滩与尸横遍野的惨状。
泥泞之中,断裂的兵器与破碎的旗帜随处可见,幸存下来的将士,连同皇甫嵩在内,不足五百人。
他们一个个浑身湿透,满身泥污,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一群失去了狼王的孤狼。
皇甫嵩站在高岗之上,任由冰冷的晨风吹拂着他花白的头发。
他没有去看脚下那惨不忍睹的景象,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颖阴方向。
在那里,还有他亲手部署的两万大军,还有朱儁的部队。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还有两万大军……还有机会……此仇此耻,我皇甫嵩必将百倍奉还……”
而在他们上游数十里外的山林深处,一道黑色的身影静静地看着山下那片被洪水蹂躏过后的土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他没有丝毫停留,悄然转身,很快便消失在了浓重的晨雾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高岗上,皇甫嵩缓缓收回目光,扫过身边这群劫后余生、眼神麻木的残兵。
他们失去了兵器,失去了粮草,更致命的是,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战马。
在这片黄巾军势力盘根错节的土地上,一支没有了机动能力的步卒,无异于待宰的羔羊。
他,一个曾经统帅千军万马的大汉将领,如今却连带着手下这数百人活下去,都成了一种奢望。
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冷酷,仿佛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饿狼,正在黑暗中搜寻着任何可以让他和他的狼群活下去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