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呜咽,如同一头受伤的孤狼在旷野上哀嚎。
那卷起的沙尘混杂着初冬的寒气,劈头盖脸地打在每个人的铠甲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
就在这片混乱的风沙之中,一道魁梧如山的身影拨开亲兵,自帐内踱步而出,他满脸横肉,眼神凶戾,正是西凉刺史董卓。
他甚至没有看清帐外之人的面目,便不耐烦地吼道:“何人在此喧哗,扰我军议!”
声音如惊雷滚过,压下了风声。
刘备心头一紧,顾不得扑面的风沙,抢前一步,长揖及地,姿态谦卑恭敬到了极点。
“董公息怒。备乃平原县令刘备,特为恩师卢中郎之事而来。恩师忠心为国,日夜操劳,绝无贻误战机之心,想是其中必有误会,还望董公明察,莫要因一时之误,寒了前线将士之心。”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透着一股诚恳与急切。
他不敢抬头,只能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一双巨大的、镶嵌着兽纹的黑色军靴停在了自己面前。
空气仿佛凝固了。
董卓低头,那双小而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般审视着伏在地上的刘备,仿佛在打量一只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蝼蚁。
他没有回应刘备关于卢植的解释,那件事在他看来早已定论,无需再议。
他感兴趣的,是这个敢在他面前说话的人。
“刘备?”董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的审度,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何出身?”
这个问题如同一根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刘备心口。
他一生最不愿提及,却又如影随形的两个字,就这么被对方轻飘飘地问了出来。
他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连日来奔波的疲惫与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这股寒气浇灭。
他能感受到身后两道灼人的目光,那是他二弟和三弟的视线,他知道他们在为他揪心,为他愤怒。
可他不能发作。
他只能将所有的屈辱与酸楚死死压在心底,任由它们在五脏六腑间翻江倒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风沙呛得他喉咙发紧,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备……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阁下玄孙。”
他搬出了自己唯一能倚仗的身份,尽管这身份在乱世之中,早已变得比纸还薄。
“呵。”董卓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轻蔑的冷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汉室宗亲?如今这天下,姓刘的贩夫走卒何止千万!我且问你,你既非朝廷敕封的宗室,如今又官居何职?”
这第二个问题,比第一个更加致命。
它像一把更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刘备用“汉室宗亲”这层外衣包裹住的、那名为“寒门”的血淋淋的现实。
平原县令?
那不过是公孙瓒看在同窗情谊上表奏的一个虚职,尚未得到朝廷的正式文书,在董卓这等手握重兵、权倾一方的朝廷大员面前,与白身无异。
刘备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尘土里。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那是一种被当众剥光衣服的羞耻感。
他征战黄巾,数次命悬一线,立下赫赫战功,到头来,却连一个为恩师辩解的资格都没有。
所有的功绩、所有的抱负,在此刻,都被“出身”与“官职”这两座大山压得粉碎。
“备……备现为白身。”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撕扯他的尊严。
委屈与无奈如冰水浇心,他强忍着眼眶的酸涩,紧紧攥住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让他没有当场失态。
“白身?”董卓终于放声大笑起来,笑声粗野而张狂,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一个织席贩履之徒,一介白身,也配在我董仲颖面前言事?也敢替卢植那老匹夫求情?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甩袍袖,转身就走,那动作带起的劲风,将地上的沙土径直拂向刘备的面门。
他翻身上了一匹神骏的西凉大马,居高临下地最后瞥了刘备三人一眼,那眼神轻蔑得如同在看三只路边的野狗。
“滚!”
一个字,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三兄弟的心上。
董卓再不多言,双腿一夹马腹,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如同一团乌云般向着中军大帐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翻飞,卷起漫天的碎雪与泥浆,毫不留情地溅在刘备的青布长衫上,留下点点污迹。
那不可一世的背影,在风雪中显得愈发庞大而狰狞,像一柄出鞘的利刃,深深地、狠狠地刻进了三人的记忆里。
风雪依旧,天地间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杀意。
“啊——!!!”
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猛然炸响,撕裂了这片屈辱的宁静。
张飞那张黝黑的脸膛涨成了猪肝色,一双环眼瞪得滚圆,眼眶赤红,仿佛能滴出血来。
他须发皆张,胸膛剧烈起伏,如同被激怒的猛虎,理智早已被那焚尽一切的怒火烧得一干二净。
“狗贼!国贼!安敢如此羞辱我兄!安敢!”他咆哮着,声音在风雪中传出老远,“备马!快给俺备马!俺今日便去斩了那厮的狗头,看他西凉的兵马,能不能挡住俺的丈八蛇矛!”
他转身就要冲向不远处的马桩,那股暴烈的杀气,竟让周遭的空气都为之扭曲。
一直沉默不语的关羽,此时也动了。
他没有说话,但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威慑力。
他那双丹凤眼微微眯起,一道骇人的寒光从中迸射而出,死死锁定着董卓远去的方向。
他那只抚着长髯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挪开,紧紧握住了身边青龙偃月刀的刀柄。
那柄重达八十二斤的绝世凶器,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滔天杀机,竟在风中发出一阵低沉的、渴望饮血的嗡鸣。
兄弟的尊严,不容践踏!辱兄者,必杀之!
眼看一场泼天大祸就要酿成,刘备猛地回过神来。
他来不及擦拭脸上的泥点,一个箭步上前,张开双臂,如同一座山般死死拦在了张飞面前,同时用眼神制止了正欲有所动作的关羽。
“三弟,不可冲动!”刘备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二弟,你也冷静!”
“大哥,你让开!”张飞双目赤红,状若疯魔,“此等奇耻大辱,如何能忍!今日不杀此贼,我张飞枉生为人!”
“忍不得,也要忍!”刘备死死抓住张飞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手握重兵,我等势单力薄。今日你若杀了他,固然是泄了一时之愤,可我等三人,还有追随我们的这些兄弟,顷刻间便会化为齑粉!恩师救不出,我等的大业,也将尽数断送于此!为一时意气,值得吗?”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总算让张飞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了几分。
他依旧喘着粗气,胸中的怒火却被兄长的话语死死压制住。
他知道,兄长说的都对。
可那股憋屈的恶气,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大哥……”张飞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此刻竟委屈得像个孩子。
刘备看着两个兄弟,眼眶也红了。
他何尝不怒,何尝不恨?
那份被践踏的尊严,如刀割,如火烧。
但他必须是那个最清醒的人。
他拍了拍张飞的肩膀,又看了一眼关羽,沉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之辱,我们记下。总有一日,要让他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张飞死死咬着牙,盯着中军大帐的方向,仿佛要将那座营帐看出两个窟窿。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丈八蛇矛,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往地上一顿!
“咚!”
一声巨响,冻得坚硬的土地竟被矛尖砸开一道三寸多深的裂痕,蛛网般的裂纹向四周蔓延开去。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一声低沉而充满无穷恨意的怒吼,从张飞的齿缝间迸出,随即便被呼啸的风雪吞没。
风未停,雪未歇。
仇恨的种子,已在三人的心底,悄然种下。
未来的血雨腥风,仿佛就在这漫天风雪之中,悄然萌芽。
而此刻,远方的中军大帐方向,那呜咽的风声里,似乎隐隐裹挟着另一股遥远的、同样因被轻视而催生出的暴怒,正轰然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