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县太守府的议事厅内,烛火摇曳,将每个人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空气凝滞得仿佛一块沉重的铅,压得人喘不过气。
秦太守坐在主位,昔日的儒雅早已被连日的血战消磨殆尽,只剩下一张沟壑纵横、写满疲惫的脸。
他环视着厅中寥寥无几的文武官员,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相同的死灰色。
他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诸位,城中之势,已无需我多言。黄巾贼寇失了张曼成,非但没有溃散,反而攻势愈发癫狂。我等……已是山穷水尽。”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的回响。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盔甲叶片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微声响,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死守,不过是坐以待毙。”秦太守的目光逐一扫过众人,那眼神沉重如山,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唯一的生路,便是派出一名勇士,冲出重围,向州府、向朝廷求援!此去九死一生,但若成功,则满城军民皆可得救。”
“求援”二字一出,厅内本就压抑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众人的头垂得更低了,目光躲闪,仿佛秦太守的视线是烧红的烙铁。
谁都清楚,城外数十万黄巾军围得如铁桶一般,所谓的“突围”,与主动走上屠宰场并无二致。
这并非怯懦,而是对现实最清醒的认知。
没人敢应承,这块巨石太重,谁接下,谁就可能被砸得粉身碎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苍老而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僵局。
“府君,非是德公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角落里,一直闭目养神的庞德公缓缓睁开双眼,浑浊的眸子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睿智,“即便有人能侥幸冲出重围,援军,就真的会来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秦太守愕然地望向这位荆襄名士。
庞德公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他的语调平缓,却字字如刀,割开众人心中最后一丝虚妄的幻想:“黄巾之乱,早已席卷天下八州。朝廷的兵马,此刻正被巨鹿的张角、颍川的波才死死牵制,自顾不暇。南阳一地,在朝中诸公眼中,分量几何?我等在此苦盼援军,恐怕……早已是弃子了。”
“弃子”二字,轻飘飘地从他口中吐出,却像两座大山,轰然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如果说之前的气氛是压抑,那么现在,绝望便如一场无声的寒雾,从议事厅的每一个角落悄然弥漫开来,钻进骨髓,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
连秦太守眼中那最后一丝决绝的光,也黯淡了下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都尉黄劭与蒯良二人身披血迹斑斑的甲胄,踉跄着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战后的惨白。
“府君!”黄劭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哭腔,“东门的贼人攻势太猛,我军……我军伤亡惨重,守城的青壮已不足五百!城头上的箭矢……也快要告罄了!”
蒯良补充道,他的声音同样在颤抖:“何止东门,各处城墙皆是如此。我等已是将妇孺老弱都动员起来搬运滚石檑木,可……宛县,怕是撑不过三日了。”
这番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厅内一片哗然,随即又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兵力枯竭,箭矢将尽,外无援兵。
这不再是困境,而是绝路。
一直沉默不语的何真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脸色铁青,双目赤红,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
作为本地豪族领袖,城中大半的钱粮兵员都由他支撑,如今听到这般战报,那份无力回天的悲凉,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绝望的尽头,往往会滋生出最疯狂的念头。
所有人的目光,仿佛是事先排练过一般,齐刷刷地落在了厅中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从始至终都靠在柱子上,仿佛置身事外的年轻武将,董俷。
他那魁梧的身躯在跳动的烛火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充满了压迫感。
连日厮杀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数细小的伤口,却丝毫不能掩盖他那如同凶兽般的气息。
他感受到了众人的注视,嘴角牵起一抹苦笑,摊了摊手,正想开口推拒这无声的“邀请”。
然而,他没能说出那个“不”字。
秦太守、庞德公,甚至连刚才还沉浸在悲愤中的何真,三人竟不约而同地站起了身。
他们的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如释重负般的笑容。
“董司马!”秦太守的声音不再沙哑,反而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恳切,“论武勇,满城之中无人能出你之右!此事,非你莫属!”
“不错。”庞德公抚着长须,目光灼灼地盯着董俷,“董司马并非池中之物,此番既是危机,亦是你的天赐良机。若能功成,名动天下,指日可待!”
何真更是直接,他对着董俷深深一揖,沉声道:“董司马,只要你愿担此重任,我何家愿倾尽所有,奉上家产的一半,并举荐你为南阳都尉!城中十数万生灵的性命,皆系于你一人之身!”
三座大山,一瞬间同时压了过来。
一个代表官府大义,一个代表名士清誉,一个代表现实利益。
他们异口同声,将董俷推举为这趟必死任务的唯一人选。
董俷心头猛地一沉。
他看懂了他们眼中的含义。
那不是推举,是逼迫。
那不是希望,是算计。
他们将最后一线生机,也是最大的一口黑锅,甩到了他这个“外人”的身上。
他仿佛被一步步逼到了悬崖的边缘,身后,是万丈深渊和满城百姓期盼又绝望的眼神;身前,是这几位“大人”们虚伪而热切的笑脸。
他环视四周,那些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将校,此刻也都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整个议事厅,成了一座为他精心打造的囚笼。
进,是十死无生。退,是千夫所指。
董俷脸上的苦笑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那庞大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让秦太守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没有立刻回答,深邃的目光穿过众人,仿佛看到了城外那无边无际的黄巾大营。
许久,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在死寂的厅中回荡:“突围求援,太慢了。”
众人一愣,不明白他此话何意。
董俷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再无半分苦涩,只剩下野兽般的锋芒。
他没有看秦太守他们,反而转向了负责军情的黄劭。
“告诉我,”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贼首赵弘与韩忠,现在何处?他们的帅帐,有什么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