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入肉的钝响和骨骼碎裂的脆鸣终于停歇,宛县的城头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连风都惧怕这凝固的血腥。
董俷的身躯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零件的铁偶,重重地向后瘫倒。
他的屁股下,是温热粘稠的液体,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混合着泥土、碎肉和脑浆,形成了一片令人作呕的泥潭。
他手中的环首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刀刃上翻卷的豁口比死人的牙齿还要狰狞。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要扯裂焦灼的肺叶。
视野里,满目疮痍。
残破的旌旗无力地垂挂在箭垛上,被血染成了诡异的紫黑色。
城墙内外,尸体堆积如山,扭曲的肢体构成了世间最恐怖的画卷。
一些尚未死透的黄巾军士卒在尸堆下发出微弱的呻吟,旋即又被同伴的尸身压得没了声息。
远处,黄巾军的营寨依旧连绵不绝,像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沉默地舔舐着伤口,随时准备再次扑上前来。
麻木。
彻头彻尾的麻木。
从指尖到灵魂深处,都被这场持续了太久的绞杀磨成了粉末。
他甚至感觉不到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在疼痛,也闻不到那股能把人活活熏死的恶臭。
他的精神,他的意志,他的一切,都仿佛随着那些逝去的生命一同消散在了这片炼狱里。
他只是一个会呼吸的躯壳,一个仍在执行杀戮本能的机器,而现在,这台机器的动力耗尽了。
一个巨大的黑影带着沉重的脚步声靠近,在他身旁轰然坐下,溅起一小片血花。
是典韦。
这个壮硕如熊的汉子此刻也狼狈不堪,他左臂上缠着浸透血污的布条,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肩头一直延伸到手肘,那是为了替董俷挡下一名黄巾力士的劈砍而留下的。
“他娘的,”典韦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锣,“这帮蛾贼,比地里的韭菜还能长,割了一茬又一茬。”
董俷没有转头,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嗯。”
典韦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瘪了一半的水囊,拔掉木塞,仰头灌了一口,又递给董俷。
“喝点,别他娘的真死在这儿了。”
董俷机械地接过水囊,里面的水带着一股浓重的腥气,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地猛灌了几口。
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也让他那麻木的感官恢复了一丝知觉。
他终于扭过头,看向身旁的兄弟。
两人对视着,看着对方满是血污和疲惫的脸,看着对方眼中同样深不见底的空洞。
忽然,典韦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董俷也被这笑容牵动了嘴角,干裂的嘴唇渗出新的血珠,他也笑了,笑声低沉而沙哑,像是两头濒死的野兽在互相安慰。
这笑声里没有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对下一场杀戮的恐惧。
他们用最粗鄙的笑骂,掩饰着内心深处那无法抑制的颤抖。
兄弟的情谊在这血与火的熔炉中被淬炼得无比坚韧,却也无法驱散那笼罩在心头的绝望阴云。
援军,援军在哪里?
“恶来,”董俷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们……守了多久了?”
典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沉默地掰着自己那粗壮的手指,像是在计算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
半晌,他才闷声说道:“今天……是第二十八天了。”
二十八天。
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董俷的心脏上。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那刚刚恢复了一丝神采的眼睛瞬间被血色吞噬。
二十八天!
从朱儁将军率主力南下,留下他们这支偏师固守宛县开始,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八天!
朝廷的援军呢?
那些信誓旦旦会火速驰援的官老爷们呢?
他们的信使,他们的粮草,他们的大军,都死在了娘胎里吗?
“二十八天!”董俷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朝廷!朱儁!狗娘养的!他们都瞎了吗!聋了吗!宛县就要被磨平了!他们知不知道!”
他的怒骂在空旷的城头回荡,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声音的尽头是剧烈的喘息,仿佛要将胸膛里的最后一丝空气都榨干。
支撑着他战斗到现在的,除了保住自己和兄弟们性命的本能,还有一丝对朝廷,对大汉天军的信念。
而现在,这最后一根稻草,也正在寸寸断裂。
就在这时,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在天际炸开。
“轰隆——”
那声音不似金铁交鸣,也不同于战鼓雷动,它来自更高、更远的地方,带着一股无可匹敌的天地之威,压得整个战场都为之一静。
“敌袭!”董俷的身体比他的思想更快做出反应。
他一个激灵从血水中弹起,踉跄着捡起地上的环首刀,双目赤红地扫向城外。
是黄巾军的投石车?
还是他们又弄出了什么新的攻城利器?
然而,城外的黄巾大营一片死寂,并没有任何异动。
“将军,不是……”典韦也站了起来,他仰着头,巨大的身躯在风中显得有些茫然,“是……是打雷。”
董俷僵硬地抬起头,望向天空。
不知何时,西方的天际已经积满了厚重如铅的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滚着向宛县上空压来。
那乌云黑沉沉的,边缘镶嵌着诡异的金色光芒,云层深处,电蛇乱舞,像是一条条被囚禁的巨龙在咆哮挣扎。
又一声雷鸣滚过,比刚才那声更加雄浑,更加震慑人心。
春雷。
当这两个字从脑海中闪过时,董俷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脸上的暴怒、绝望、疯狂,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死死地盯着那片越来越近的乌云,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暴雨……要下暴雨了!
“将军!”一名亲兵从城楼的阶梯下飞奔上来,他身上的甲胄同样残破不堪,脸上带着急切的神情,“将军!黄老司马请您立刻过去议事!”
董俷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片翻滚的雷云,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那是地狱里的人看到了天堂的阶梯时才会有的光。
他没有立刻回答亲兵,只是用一种梦呓般的、只有自己和身旁的典韦才能听清的声音低语道:
“快了……就快要结束了。”
说完,他转过身,拖着疲惫却异常坚定的步伐,朝着城楼下的议事厅走去。
典韦怔怔地立在原地,他看着董俷离去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那黑云压城、雷声滚滚的天空,粗犷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难道一场大雨就能把数十万蛾贼给浇跑了不成?
他望着那片雷云,脑中反复回响着董俷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雨……雨水……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瞬间照亮了典韦那张恍然大悟的脸。
他明白了!
黄巾军这二十多天来,最犀利的攻城手段是什么?
是火箭!
是火油!
是那些干燥易燃的攻城木驴和云梯!
一场倾盆大雨下来,他们所有的火攻之术都将彻底失效!
还有!
他们挖掘的那些通往城下的地道,一旦被雨水倒灌,会变成什么?
会变成一个个活埋人的水坑!
更重要的是,粮道!
黄巾军数十万大军围城,粮草补给全靠那几条泥土路。
这春天的第一场暴雨一下,道路必将泥泞不堪,车马难行!
他们的粮食……会断!
这场雷,这场雨,不是天灾,是天助!
是上天派来的、比任何朝廷援军都更可靠的救兵!
典韦胸中的绝望被一股灼热的狂喜所取代,他几乎想放声大笑。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城外那片死寂的黄巾大营时,笑容却猛地凝固在了脸上。
他能想到的,董俷能想到的,黄巾军的渠帅张曼成……会想不到吗?
这场雨,是他们的生机,但同时,也是留给敌人的最后期限。
天威即将来临,而在此之前,**必将登峰造极。
那滚滚的雷声,既是宣告希望的号角,也是催动敌人发起最后疯狂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