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搭在文聘的肩上,明明没有用上半分力气,却让他感觉像是被一座无形的山岳死死镇住,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他猛地抬头,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冰冷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漠然。
“一个连女人都不如的东西,也配用剑?”
董俷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演武场上每个人的心头。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场中那两个身影上,震惊、不解、骇然,种种情绪在他们脸上交织。
文聘的脸,刷地一下从惨白涨成了猪肝色。
这句话,比任何刀剑的伤害都来得更加刻骨。
它否定了他身为武将的一切,将他引以为傲的尊严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你……找死!”
羞愤的狂潮瞬间吞噬了理智,文聘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肩膀猛地一挣,竟真的挣脱了那只手的钳制。
他反手抽出腰间长剑,剑光如一泓秋水,带着决绝的死志,直刺董俷的咽喉。
他已不在乎什么后果,不在乎什么荆州基业,他只想用对方的血,来洗刷这永世难忘的奇耻大辱。
然而,面对这搏命一击,董俷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只是在剑锋及体的刹那,身形微不可查地一侧,右手探出,如铁钳般精准地扣住了文聘持剑的手腕,顺势向外一拧一带。
文聘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整个人便身不由己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三步之外的尘埃里。
“噗!”一口逆血喷出,伤上加伤。
可他眼中的火焰却烧得更旺了。
那不是战意,而是纯粹的、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他挣扎着爬起,甚至来不及擦去嘴角的血迹,再次嘶吼着扑上。
“砰!”
又是一声闷响,他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被摔了出去,这一次,是后背着地,震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再来!”他嘶哑地吼着,像一头受伤的孤狼,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
董俷依旧站在原地,负手而立,冷漠地看着他。
第三次,文聘甚至没能近身,就被董俷一脚踹在小腿上,整个人失去平衡,狼狈地滚倒在地。
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站起,都意味着一次更彻底的羞辱。
他手中的剑早已脱手,身上的甲胄也已散乱不堪,发髻披散,状若疯魔。
演武场上的士卒们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变为了深深的同情与不忍。
他们不明白,董俷为何要如此折辱一个已经归降的勇将。
只有角落里的庞统,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愈发明亮的光。
他看懂了,他全看懂了!
终于,文聘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趴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伤痛,而是因为那股从心底涌出的、冰冷刺骨的绝望。
他败了,败得体无完肤,败得尊严尽失。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坚守至今的所谓“忠义”,是否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就在这屈辱的火焰即将燃尽他最后一丝心气时,他的内心深处,那坚固的壁垒,却在这反复的撞击下,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丝清明,从那缝隙中透了出来。
他为何而战?
为谁而战?
董俷缓缓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记住,人可以被打倒,可以被羞辱,甚至可以死。但心要是死了,你就真的完了。”
说完,他不再看文聘一眼,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一地沉默。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被那句“心死了,你就完了”的话震慑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人群中冲出,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一把拉住了董俷的手。
是庞统!
他那张素来因自卑而显得有些阴郁的脸上,此刻却涨得通红,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他紧紧攥着董俷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主公!士元……士元愿为主公效死!此生绝不相负!”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压抑的气氛骤然一变。
那是一种深渊中透入光亮的感觉,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怔。
他们看到,那个一向因相貌而自卑,总是躲在角落里的丑陋军师,在这一刻,仿佛挣脱了所有的枷锁,挺直了从未挺直过的腰杆。
董俷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庞统,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他反手拍了拍庞统的手背,没有多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然而,这微妙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
黄忠身后的蛮王沙摩柯,早就看得怒火中烧。
他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道理,只看到自家将军被欺负得像条死狗。
他瓮声瓮气地大吼一声,蒲扇般的大手指向站在董俷身侧的典韦:“你家主公欺负我家将军,俺沙摩柯就来会会你这黑炭头!”
说着,他便迈开大步,地动山摇般冲了过来。
典韦双目一瞪,正要上前,一只苍劲的手却按住了他的肩膀。
是黄忠。
老将军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对典韦微微摇头,随即上前一步,拦在沙摩柯面前,沉声道:“胡闹!退下!”
沙摩柯却梗着脖子:“老将军,他欺人太甚!”
黄忠目光一凛,不再废话,就在沙摩柯与他错身而过的瞬间,手臂如灵蛇出洞,看似缓慢,实则快如闪电,一搭一扣,一转一拉,用了一个极其精妙的擒拿手法。
沙摩柯那小山般的身躯,竟被他轻易地带得失去了重心,一个趔趄,轰然摔倒在地,姿势比文聘还要狼狈。
一招制敌!
全场再次哗然!
谁都没想到,这个看似年迈的老将军,竟有如此深藏不露的武艺!
黄忠看也不看地上的沙摩柯,反而转向典韦,抱拳一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典韦耳中:“典韦兄弟,老夫管教不严,让你见笑了。”
典韦那张粗豪的脸上,闪过一丝了然。
他哈哈一笑,声如洪钟:“黄老将军说哪里话!自家兄弟,切磋一下筋骨罢了!”
他看出来了,黄忠看似在教训手下,实则是借沙摩柯来试探自己这边的实力。
而他那一手,既显露了自身足以镇场的高绝武艺,又用一句“管教不严”的致歉,将即将爆发的冲突化解于无形。
这份心机和手段,当真老辣。
典韦的主动退让,让黄忠眼中也闪过一抹赞许。
被摔了个七荤八素的沙摩柯爬起来,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两眼放光地凑到黄忠面前,一脸崇拜:“老将军,你这手也太俊了!比俺们洞里的摔跤厉害多了!教教俺!”
黄忠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微微上扬:“想学?等安顿下来,去演武场好好练练你的下盘!”
一场眼看就要激化的内部矛盾,就在这几番交锋与试探中,化作了暗流涌动的结盟前兆。
就在此时,一名斥候神色慌张地冲进府衙,带着一身的尘土与血腥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凄厉:“报——!主公!大事不好!南阳黄巾渠帅张曼成,亲率大军十五万,正朝宛城方向,铺天盖地而来!先锋部队,离城已不足五十里!”
“什么?!”
这个消息如同一盆冰水,浇在刚刚才略微缓和的气氛上。
十五万大军!
宛城守军不过万余,加上他们这支残兵,也不过一万五千人。
十比一的兵力差距,这已经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屠杀。
董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从斥候手中接过那份写在破布上的军报,布上还带着温热的血。
这是拿命换来的情报。
郡守府的官吏立刻送来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死守宛城!
府衙大堂内,烛火摇曳,所有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云。
庞统在地图上急速地比划着,黄忠和典韦眉头紧锁,商议着如何布防。
这几乎是一个必死的任务。
正在众人绞尽脑汁,气氛压抑到极点之时,门外,一名何家的家仆却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躬身一礼,尖着嗓子道:“董将军,我家老太爷有请,已在府中备下薄宴,为您和诸位将军接风洗尘。”
刹那间,大堂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家仆身上。
城外,十五万大军压境,战鼓未响,杀气已冲天而起。
城内,这突如其来的宴请,却比城外的千军万马,更让人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董俷放下手中的军报,拿起那份烫金的请柬,指尖在“何”字上轻轻摩挲。
烛火跳动,映得他的侧脸忽明忽暗。
城外是十五万黄巾,城内是深宅大院里的鬼魅魍魉。
这一夜,注定无人能眠。
而他,必须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