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探子的嘶吼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可褚燕的帅帐之内,却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然而,淯水岸边的另一个角落,天色刚刚破晓,晨雾如纱,笼罩着临时营地。
董俷**着上身,正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缓缓吐纳。
他的一呼一吸悠远绵长,动作时而如猛虎下山,刚猛无俦;时而如灵猿攀枝,轻盈灵动。
正是那套从不间断的五禽戏。
只是,此刻的他与往日不同。
随着他每一个动作的延伸,虬结的肌肉如铁石般贲张,一道道刚刚结痂的伤口不堪重负,再次迸裂开来。
殷红的血珠顺着肌肉的纹理渗出,很快便与淋漓的汗水混在一处,将他古铜色的皮肤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红。
他却恍若未觉,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晨光中不起半点波澜,只有一股压抑到极致的疲惫与伤痛,在他强健的体魄之下暗流涌动,化作了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周围的亲卫远远看着,竟无一人敢上前打扰,仿佛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正在舔舐伤口、积蓄杀意的受伤困兽。
“主公。”一个山岳般的身影走了过来,正是他的亲卫统领,人称“巨魔”的巨魔士。
他手中捧着一卷竹简,声音沉闷如雷,“昨夜一战,我军阵亡三十七人,重伤六十一人。战马损失最为惨重,连同先前折损的,如今可用的战马已不足三百匹。缴获的蛮人劣马不堪驱使,甲胄兵器也多为粗制滥服,不堪大用。”
董e5停止了动作,随手抓起旁边的一块麻布擦拭着身上的血汗,眼神没有投向竹简,而是扫过不远处那些正在埋锅造饭、脸上带着疲色的部下。
这些人,是他从西凉带出来的最后班底,也是他在这乱世安身立命的唯一本钱。
“从伤势较轻的步卒中挑选精壮者,补入骑营。告诉他们,三天之内,必须学会在马上挥刀。做不到的,自己去伙房当火头军。”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酷,“另外,传我的军令,此后作战,凡丢弃坐骑者,斩;临阵后退者,斩;闻鼓不前者,斩!”
巨魔士心头一凛,他能感受到主公话语里那股决绝的寒意。
这已经不是治军,而是用命在赌。
但他只是低头沉声应道:“遵命!”
董俷的目光冷峻而决绝,在那一瞬间,巨魔士仿佛从他的眼神深处,看到了一丝对这仅存部下的极度珍视,以及一种被逼入绝境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撕开一条血路的疯狂野心。
就在这时,一名秦太守的亲兵快步跑来,在董俷面前躬身行礼:“董都尉,我家太守有请,与几位将军在帐中密议军情。”
“密议?”董俷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嘲讽,他将麻布扔在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告诉秦太守,我军中伤员甚多,我这个做主将的,得去看看我的弟兄们。军国大事,由太守和诸位将军决断即可,我就不参与了。”
那亲兵一愣,还想再劝,却被董俷一个冰冷的眼神逼得把话咽了回去,只能喏喏而退。
看着亲兵离去的背影,董俷脸上的洒脱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刻意压制的隐怒。
什么密议?
无非是把他这个外来者、这个没有根基的“客军”排斥在外罢了。
他没有发作,只是默默地转身,朝着伤兵营帐走去。
那宽阔的背影在晨光下拉得很长,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与落寞,仿佛他身后不是一个蒸蒸日上的营地,而是一片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伤兵营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血腥气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到处是伤兵痛苦的呻吟。
董俷的到来让营帐内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伤兵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都被他用手势按了下去。
他径直走到最里面的一个床榻前,那里躺着他的心腹爱将,文聘。
一名军中医士正在为文聘换药,看到董俷,连忙起身。
“主公……”医士的脸色十分难看,“文将军……他左腿的腿骨被蛮人的骨棒砸碎了,虽然命是保住了,但……但恐怕……日后行走,会有些不便。”
“不便是什么意思?”董俷的声音很沉。
“最好……最好的结果,也是个瘸子。”医士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将军武艺高强,可这腿一瘸,日后……日后恐怕再难驰骋沙场,这仕途……”
医士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对于一个正值壮年、前途无量的武将而言,一条废腿,就等于毁掉了他的一切。
床榻上的文聘双眼无神地望着帐顶,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曾经那双总是闪烁着悍勇与自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灰败。
董俷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榻前,一言不发。
他看着文聘,看着这个曾经与他并肩作战、替他挡过刀枪的兄弟。
他忽然想到了昨夜冲锋时倒下的那些身影,想到了巨魔士汇报的冰冷数字,想到了那些再也无法醒来的弟兄。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比西凉的寒风更刺骨,猛地从他心底蹿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那一刻,他
他突然意识到,这场该死的战争,这些所谓的功名与征伐,就像一头看不见的怪兽,正在无声无息地张开血盆大口,一个一个地,吞噬掉他身边这些兄弟们的未来,吞噬掉他们作为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
营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文聘的绝望,医士的无奈,以及董俷心中那股刚刚升起的、混杂着暴怒与恐惧的惊涛骇浪,交织在一起。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终于,这片沉寂被打破了。
不是因为谁说了一句话,而是因为站在榻前的董俷,那双一直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捏得发白。
他周身那股冰冷的肃杀之气陡然变得狂躁起来,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凶兽,即将挣脱所有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