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的影子还在地上缓缓拱起,像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江镇抱着小贝贝转身时,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那抹从镜中瞥见的暗红,此刻正顺着太阳穴往额角爬,像被火烤化的血滴,烫得他眼眶发酸。
“阿爹的眼睛像糖葫芦。”小贝贝伸出肉乎乎的手指去戳他眼角,被他偏头躲过。
孩子的笑声卡在喉咙里,圆溜溜的眼睛立刻蒙上水雾,“阿爹不喜欢贝贝碰吗?”
“怎么会。”江镇喉结滚动,把短刃往袖中压了压。
淬毒的摸金钉贴着皮肤,凉意顺着血管往上窜,倒比那股子灼烧的红更让他清醒些。
他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女儿发顶,蜜饯的甜香裹着奶香涌进鼻腔,“阿爹就是...有点困。”
小贝贝立刻把脸埋进他颈窝,温热的吐息挠得他痒痒的:“贝贝哄阿爹睡觉。”她蜷成团的小身子像块软玉,压得江镇心口发疼——刑场那夜,这团软玉攥着他手指不肯松,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两个月前出疹子,烧得迷迷糊糊还念叨着“阿爹手凉”,硬把自己捂出的汗津津的小手塞他掌心里。
“笃笃笃——”
门环撞在铜兽首上的脆响惊得小贝贝打了个哆嗦。
江镇的短刃已经抵住门板,透过门缝看见外头站着两个穿雷纹银甲的护卫,为首的老者捧着红漆木匣,匣面用金线绣着雷霆与麦穗——雷神巴图克的族徽。
“江伯爵。”老者声音像敲在冰上的铜钟,“我家小姐安妮特命老奴送来婚书。
三日后辰时,圣雷教堂。“
江镇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短刃在掌心压出月牙印,他却笑得温和:“老丈莫不是弄错了?
在下与安妮小姐不过上月茶会见过一面。“
“错不了。”老者掀开木匣,里面躺着枚雷纹戒指,“小姐说,江伯爵救过她的雷鹰,这是定情信物。”他抬眼时,瞳孔里泛着细碎的电光,“再说...神裔伯爵又如何?
巴图克家的雷霆,能劈碎三千里雷云。“
小贝贝从江镇怀里探出头,伸手去抓那戒指:“亮亮的,贝贝要。”江镇按住她的手,力道重了些,孩子立刻扁起嘴。
他喉咙发紧,想起雪妮临走前说的“雷神后裔家族地位远超你”——圣凯因不过是末流神裔,巴图克却是能与斗神塔分庭抗礼的庞然大物。
“老丈且回。”他弯腰把小贝贝举高,让她够到案上的蜜饯罐,“容在下与内人商量。”
“内人?”老者嗤笑一声,“江伯爵莫要拿那女法师说事。”他指尖电光噼啪,木匣“咔”地合上,“三日后不出现,雷鹰会把青牛观的屋顶掀了。”
脚步声渐远时,江镇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
小贝贝叼着蜜饯,伸手去擦他额角的汗:“阿爹哭了?”
“没。”他扯出个笑,把女儿往怀里按了按,“阿爹就是...有点热。”
窗棂被风撞得“吱呀”响,雪妮的银钥匙串先撞了进来。
她怀里抱着本皮面斑驳的《异宝录》,发梢沾着夜露:“巴图克的人来过了?”
“你怎么知道?”
“雷鹰的气味。”雪妮把书拍在案上,翻到某一页推过来,“兽皇玺最早记载在圣巴顿的《血兽志》里,林奇当年烧的就是这本。
二十年前,圣巴顿家主的妹妹抱着印玺失踪,那女人...和小贝贝长得像不像?“
江镇低头看女儿。
小贝贝正把蜜饯渣往他衣襟里塞,圆眼睛弯成月牙——和血光里那个举印玺的女人,确实有七分像。
他后颈的红痕突然灼痛,像被谁用烧红的铁签子戳了一下。
“圣巴顿找了二十年。”雪妮的银钥匙在指尖转了个圈,“他们能把热症写成失踪,就能把你写成偷玺的贼。
巴图克逼婚是好事,至少能让圣巴顿投鼠忌器。“
“好事?”江镇捏紧兽皇玺,血玉贴着掌心发烫,“我连那安妮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你记得救雷鹰的事吗?”雪妮突然抓住他手腕,指尖冰凉,“上月暴雨夜,你抱着小贝贝冲进雷暴,说’这鹰伤了翅膀,飞不起来‘。
安妮在云端看得清楚——神裔里敢为畜生犯险的,你是头一个。“
江镇愣住。
记忆像被水浸过的纸,模模糊糊浮出片段:电蛇劈断枯枝时,他确实听见了鹰的哀鸣;小贝贝在他怀里喊“阿爹救鸟”,他就真的冲了上去。
那时候他没想什么神裔不神裔,只觉得这畜生疼得慌。
“所以安妮动了心。”雪妮松开手,“巴图克要的是联姻,安妮要的是你这股子...傻气。”她翻开《异宝录》,指着泛黄的纸页,“再说说你母亲——圣达克家的私生女,当年抱着你逃婚,被五大家族追杀。
圣凯因家主捡你回来,是想拿你当棋子。“
“五大家族?”
“圣巴顿、巴图克、斗神塔、圣达克、暗月殿。”雪妮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以为得罪的是圣巴顿?
不,你救雷鹰时站了巴图克,抱小贝贝躲圣凯因时站了暗月殿,现在又攥着圣巴顿的兽皇玺——五大家族的棋盘,你早就在中央了。“
窗外的竹影突然剧烈晃动。
江镇抱着小贝贝冲到窗边,正看见三里外的山头上,有团暗红的火在林子里忽明忽暗——像极了圣巴顿家徽上的血月。
“去青牛观!”雪妮抓起罗盘,指针正疯狂打着转,“葡萄老道的《莲花宝鉴》能镇住你眼底的红,再晚就来不及了!”
小贝贝突然扯他衣角:“阿爹,贝贝的印玺呢?”
江镇这才发现,兽皇玺不知何时从掌心滑落,正躺在青砖地上。
血光比之前更盛,像要把整间屋子都浸透。
他弯腰去捡,却在触到印玺的刹那,听见千里外的寒潭边传来一声闷哼——那是阿里扎的声音。
罗兰德的鞭子抽在冰面上,碎冰溅起来,扎进阿里扎后背的伤口里。“再举!”剑皇的声音像淬了霜,“你主子现在被五大家族盯着,你连十招都接不住,拿什么护他?”
阿里扎咬着牙,双手举着的玄铁剑已经压得他膝盖打颤。
寒潭的水雾漫上来,模糊了他眼前的血色——那是后背被冰棱划开的血,也是江镇眼底的红。
他突然想起前日在厨房,小贝贝塞给他半块桂花糕:“阿扎哥哥要吃饱,才能保护阿爹。”
“啊——!”玄铁剑“当”地砸进冰里。
阿里扎跪在地上,鲜血滴在剑刃上,冻成细小的红珊瑚。
罗兰德的鞭子又抽过来,却在离他后颈三寸处停住。
“有点样子了。”剑皇转身时,披风带起一阵风,把冰面上的血珠吹得四处飞溅,“三日后,你该能接我十五招了。”
江镇攥紧兽皇玺,血玉的温度透过掌心,烫得他几乎要松手。
小贝贝趴在他肩头打哈欠,发梢扫过他发烫的眼角。
雪妮已经把包袱捆好,罗盘的指针突然定住,指向正北——青牛观的方向。
“走。”他低头亲了亲女儿的小耳朵,“阿爹带你去看老道养的青牛。”
兽皇玺在他掌心轻轻震动,血光里又浮起些影子:戴月桂冠的女人在笑,银甲骑士的剑指向他,巨狼的铁链哗啦作响。
最后浮现的,是他自己的脸——眼底的红已经漫过眉骨,像团要烧穿天灵盖的火。
他盯着印玺上的血玉,突然想起老福耶说过的话:“恶人的血,要拿最干净的光来洗。”小贝贝在他怀里动了动,把小手塞进他指缝里。
那点温热像颗种子,在他发烫的掌心里慢慢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