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儒的“主公所言极是。天下大乱,正是英雄用武之时。何进愚蠢,召外兵入京,无异于引狼入室。我等只需静待时机,一旦京中生变,便可挥师东进,以勤王之名,行废立之事。届时,这天下,便是主公的天下了。”
他的声音冷静而果决,每一个字都透着彻骨的寒意。
然而,董卓那张肥硕而狰狞的脸上,却没有应有的兴奋。
他粗壮的手指摩挲着冰冷的酒爵,目光穿过跳动的烛火,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边陲。
“阿丑那边,可有消息传来?”他忽然问道,声音里那股枭雄的霸气竟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属于父亲的温厚。
“那小子,性子又倔又野,让他去历练一番,也不知是福是祸。文优,你说,我将他丢在河东,是不是太狠心了?”
李儒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
外人只知董卓残暴,却不知他对这个幼子董俷,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董俷天生貌丑,董卓便给他取了“阿丑”这个小名,说是贱名好养活,实则是一种别扭的疼爱。
“主公说笑了。”李儒温言道,“三公子天纵奇才,勇武过人,只是缺少磨砺。河东之地,龙蛇混杂,正是璞玉雕琢的最好所在。待三公子功成归来,必是一员能独当一面的虎将,届时主公大业,又添一擎天之柱。”
听到“虎将”二字,董卓脸上紧绷的线条终于柔和下来,他咧开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眼中却满是自豪。
“那小子,力气倒是不小,就是脑子……算了,有你这个姐夫在,总不会让他吃亏。”
屋内森然的杀机,因这几句家常话而渐渐融化,变得温情脉脉。
董卓端起酒爵,正要一饮而尽,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报——”
一声凄厉的嘶喊如同一把尖刀,猛地刺破了屋内的温情。
房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一名亲卫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颤抖。
“主公!不好了!三、三公子的人……求见!”
“哐当!”
青铜酒爵重重地摔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液溅湿了华贵的地毯。
前一刻还带着慈父笑容的董卓,在听到“三公子”三个字的瞬间,整张脸都扭曲了。
那温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火山喷发前的焦灼与狂躁。
“人呢?!”他猛地从坐榻上弹起,肥硕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敏捷,“让他们滚进来!快!”
他的声音不再低沉,而是化作了一声真正的咆哮,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而下。
李儒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心头一跳,迅速恢复了冷静,对着门外厉声喝道:“传!”
片刻之后,一阵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群浑身浴血、盔甲破损的士卒冲进了大厅,为首的正是董俷的亲信董铁和成蠡。
他们一进门,便“扑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铁甲与地面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主公!”董铁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哭腔,“我等无能,请主公降罪!”
董卓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跪倒在地的众人,心中的不安瞬间扩大到了极致。
他的儿子,他最精锐的飞熊卫,怎会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他的视线越过董铁等人的头顶,却猛地凝固了。
在跪倒的一片人影中,有一个人,竟是站着的。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一袭虽然沾染了些许烟尘却依旧整洁的儒衫。
他身形清瘦,脊梁却挺得笔直,宛如一株傲雪的青松。
在这满是血腥与惊惶的压抑气氛中,他身上那股从容不迫、渊渟岳峙的气度,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令人无法忽视。
董卓自己此刻衣冠不整,身上还带着酒气,可面对这位傲然而立的老者,心中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敬畏。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沉声问道:“阁下是何人?为何见本将军而不跪?”
老者没有丝毫畏惧,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而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压下了所有人的呼吸。
“老夫,陈留蔡邕。”
蔡邕!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董卓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嘴巴微张,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天下何人不识蔡伯喈?
当世大儒,文坛泰斗!
他怎么会和自己那个莽撞的儿子扯上关系?
然而,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面。
“噗通”一声,他身旁的李儒,那个无论面对何种危局都智珠在握、冷静如冰的谋主,竟毫无征兆地双膝跪地,对着蔡邕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激动得发颤:“学生李儒,拜见蔡中郎!不知中郎驾到,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整个大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凝固成了实质。
董卓看着五体投地的女婿,又看看面色平静的蔡邕,脑中一片混乱。
蔡邕却没有理会李儒的跪拜,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董卓身上,那清澈的眼神里,此刻多了一丝焦急与沉痛。
“董将军,”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请求的意味,“老夫今日前来,不为他事,只为救我那徒儿‘阿丑’一命!”
阿丑!
当这个熟悉的、带着他独有温情的小名,从当世大儒蔡邕的口中说出时,董卓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他的儿子……阿丑……是蔡邕的徒弟?
这怎么可能?!
无尽的荒谬感和巨大的冲击,让他这位西凉霸主彻底失语。
蔡邕见他神情呆滞,知道此刻不是解释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任何铺垫,直接将那残酷的现实血淋淋地揭开。
“火烧盘龙谷,俷儿……如今正困于火海,命悬一线!”
一句话,如同一盆冰水,从董卓的头顶浇下,让他瞬间从震惊中清醒,紧接着,是滔天的怒火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你说什么?!”
董卓双拳猛然握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
他眼中的血丝瞬间布满,整个人如同一头被触怒的洪荒巨兽,那股暴戾的杀气毫无保留地席卷而出,让跪在地上的董铁等人抖如筛糠。
盘龙谷!他知道那个地方!那是阿丑驻军的必经之地!
是谁?究竟是谁,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他董卓的儿子!
怒火烧灼着他的理智,他几乎要立刻下令,调动所有兵马,将那盘龙谷踏为平地。
然而,就在他即将咆哮出声的刹那,一丝冰冷的理智,如同一根钢针,刺入了他狂怒的脑海。
不对。
这把火,烧得太巧了。
巧在何进召他入京的关键时刻,巧在他即将把所有力量向东集中的前夜。
这绝不是寻常的山贼流寇所为,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对方的目标不仅仅是他的儿子,更是他董卓本人!
这一刻,董卓那双翻涌着怒火的虎目深处,闪过一丝枭雄独有的阴冷与警惕。
这张针对他的大网,究竟是谁在背后操控?
他不敢妄动,他怕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将唯一的儿子,彻底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