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前的回廊下,风中带着一丝未散的血腥气和泥土的芬芳,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绿漪纤细的手指停在董俷的衣襟上,指尖的微颤几乎要将那份恐惧传递到他的肌肤上。
她低着头,不敢直视这位一夜之间仿佛脱胎换骨的“妖怪少爷”,可那双躲闪的眸子里,却分明有一缕劫后余生的安心和新生的依赖在悄然扎根。
她不再怕会像从前那样,为了一点小事就将她活活打死。
眼前这个人,虽然眼神深邃得令人心悸,却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董俷没有理会侍女复杂的心绪,他的全部心神都已凝聚在前方那扇紧闭的房门之后。
那里,是这具身体的祖母,也是董氏宗族在临洮真正的定海神针。
他能感觉到,门内不止一人,其中一道气息尤为沉凝,带着军旅生涯特有的铁血与锋锐,如同一柄藏在鞘中的古刀,虽未出鞘,寒气已然逼人。
他迈步踏入房中,一股陈旧的药草香和檀香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光线昏暗的内堂,祖母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气息微弱,显然昨夜的惊吓让她元气大伤。
而在榻前,端坐着一位身形枯瘦但腰背挺得笔直的老者,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麻布短衫,双鬓斑白,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正直勾勾地盯着走进来的董俷。
那目光仿佛两柄无形的钢刀,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个通透。
这就是族老成方,一个追随祖父董君雅征战沙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
董俷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流露。
他恭敬地走到近前,对着榻上的祖母和座上的成方深深一揖,声音沉稳:“孙儿董俷,拜见祖母,拜见成方阿爷。”
他强行压下穿越者面对这种古老宗族审视时的不自在,将脊背挺得更直。
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宣示。
他不再是那个浑浑噩噩的蠢胖子,而是一个能撑起门楣的董氏子孙。
他表现出的镇定远远超出了一个十五岁少年的范畴,但这股镇定之下,是如临大敌的警惕。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成方没有让他起身,那双刀子般的眼睛在他身上逡巡了许久,仿佛在审视一件兵器,检查上面是否有瑕疵和裂痕。
堂中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连榻上祖母微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抬起头来。”成方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董俷依言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突然,成方语出惊人,一字一句,如平地惊雷在董俷耳边炸响:“董俷,你可是心怀篡逆?”
一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董俷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
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后背的衣衫几乎是立刻就被冷汗浸湿。
篡逆?
他怎么会问出这句话?
难道他看穿了什么?
看穿了自己这具躯壳里装着的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让他一瞬间心跳如擂鼓,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这不可能!这个时代的人,怎么可能理解穿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
电光石火间,董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成方所说的“篡逆”,绝非指他的来历,而是指向他那天展现出的力量和心智,以及那句“我董俷在,董家就在”的豪言。
在这些久经世故的老人眼中,一个少年一夜之间的剧变,若非鬼神附体,便是潜藏已久的野心终于露出了獠牙。
想通了这一层,董俷反而镇定了下来。
他没有急于辩解,而是直视着成方的眼睛,任由那股审视的压力将自己笼罩。
片刻之后,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少年人的倔强与委屈:“成方阿爷,俷,不明此言何意。若说篡逆,俷一介白身,无官无职,何来篡逆之说?莫非,阿爷是指俷想篡夺董氏家主之位?”
他的反问让成方眼神一凝。
董俷不待他回答,猛地转身,对着堂上供奉的董氏先祖牌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右手举天,声若洪钟,字字铿锵:“皇天后土,董氏列祖列宗在上!我董俷在此立誓,此生此世,忠于汉室,绝无二心!若有背叛朝廷,图谋不轨之念,便叫我天诛地灭,死后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誓言在小小的堂屋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决绝与忠诚。
榻上的祖母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而绿漪在门外听得更是心神激荡,对这位少爷的敬畏又深了一层。
然而,没人看到,董俷低垂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讥嘲。
忠于汉室?
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看似强大的帝国早已是风雨飘摇,根基腐朽。
不出十年,黄巾席卷天下,群雄并起,汉室的江山将分崩离析,沦为各路野心家争夺的猎物。
刘家的天下?
谁又真正在乎?
他所求的,不过是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中,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挣得一席之地罢了。
所谓的忠诚,不过是此刻用来安抚人心的工具。
成方盯着董俷的背影看了许久,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那股逼人的气势却缓缓收敛了。
他从座位上站起,走到董俷身边,道:“起来吧。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董俷心中一松,知道自己暂时过关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土,神色恢复了平静。
“跟我来。”成方没有多余的废话,转身便向外走去。
董俷跟在他身后,穿过回廊,来到院中。
只见院子中央停着一辆牛车,车上装着三个用厚重油布遮盖的巨大物件。
几个董家的部曲侍立一旁,神情肃穆。
成方走到牛车前,伸手猛地一扯,将油布掀开。
阳光下,三口一模一样的古旧铁箱赫然出现。
箱子不知是何种金属打造,通体黝黑,上面布满了岁月的刻痕与干涸的暗色斑迹,仿佛浸透了无数鲜血。
箱体上用古篆阳刻着两个大字——“伏波”。
字迹苍劲有力,铁画银钩,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凝重了几分。
伏波!
董俷的心脏猛地一跳。
伏波将军马援,东汉开国功臣,威震西疆,马革裹尸。
他的祖父董君雅,曾为护羌校尉,与马家同为陇西大族,世代将门,这两者之间,必有渊源。
“这是你曾祖父留下的东西,”成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追忆与敬畏,“他临终前交代,只有当董家出现能重振门楣的麒麟儿时,方可开启。这些年,我们一直在等。”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董俷身上,这一次,审视中多了一丝期许。
董俷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能感觉到,这三口箱子里装着的,绝非金银财宝,而是足以改变他命运的东西。
他缓缓伸出手,颤抖的指尖几乎是虔诚地,朝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口铁箱上“伏波”二字摸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箱体表面的瞬间,异变陡生!
嗡——
一声低沉的嗡鸣,毫无征兆地从三口铁箱内部同时响起。
那声音不像是金属的震动,更像是一头沉睡了数百年的洪荒巨兽,被血脉的气息惊醒,发出了不耐的低吼。
整个牛车都随之轻轻一颤,箱体上的尘土簌簌落下,那股沉寂的杀伐之气仿佛在这一刻活了过来,化作无形的利刃,直刺董俷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