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骤然停歇,天地间陷入一片死寂。
董俷勒住胯下那匹通体乌黑的战马,马儿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的白气在酷寒的空气中凝成冰晶。
他没有回头,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身后茫茫的雪幕,精准地锁定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那里,一股滔天的怒火正在酝酿,即将化作不顾一切的追击。
他能清晰地“看”到张丈八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
一滴温热的液体顺着他冻得发紫的脸颊滑落,却不是融化的雪水,而是从眼角渗出的泪。
然而,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冰冷。
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在他脑海中闪过,那些跟随他从西凉一路杀出来的悍勇部下,就在刚才的突围中,为了给他断后,永远倒在了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但他不能倒下,更不能沉溺于悲痛。
压抑住喉头涌上的腥甜,董俷缓缓举起手臂,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铁器。
“全军,调头!”
命令简短而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身后的骑士们闻言一愣,疲惫不堪的脸上写满了错愕。
调头?
回去送死吗?
“传令,马蹄裹布,人衔枚,跟我走!”董俷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猛地一拉马缰,战马嘶鸣一声,竟真的朝着来路折返。
没有人再迟疑,沉默而迅速地执行了命令。
他们撕下衣物,手脚麻利地包裹住马蹄,又从怀里摸出木块衔在口中。
一支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的军队,此刻竟像一群幽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雪原的褶皱里。
董俷选择的藏身之处是一处被冰封的河湾。
干涸的河床在风雪的雕琢下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足以将他们这支不足百人的队伍完全隐匿。
所有人蜷缩在冰冷的河道里,屏住呼吸,连战马都被死死按住口鼻,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周遭静得可怕,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
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以及远处风刮过枯枝发出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闷的、如同闷雷滚过的声音由远及近。
地面开始轻微地震动起来。
来了!
董俷的瞳孔骤然收缩,透过河岸边枯草的缝隙,他看到一支黑压压的队伍正沿着他们留下的马蹄印,杀气腾腾地行进。
火把的光亮将一张张疲惫而凶狠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那是张丈八的黄巾主力,至少有上千人。
他们显然已经追击了太久,队形散乱,许多人甚至是一边走一边打盹,全靠着一股怨气支撑着。
队伍的正中,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的壮汉骑在马上,正是张丈八。
他手中的长矛滴着血,显然刚刚发泄过怒火。
“人呢?跑哪里去了!给老子找!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姓董的杂碎给挖出来!”
张丈八的咆哮声在寂静的雪夜里传出很远,惊得远处林中积雪簌簌落下。
董俷的部下们将身体贴得更紧,握着兵器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敌军的斥候甚至从河岸上方经过,马蹄踩落的雪块就掉在他们身边,最近的距离不过十几步。
那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窒息感,让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
然而,疲惫不堪的黄巾军终究没有发现这处绝佳的藏身地。
他们骂骂咧咧地顺着马蹄印消失的方向,一头扎进了更深的夜色里。
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远去,董俷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没有立刻下令离开,而是又耐心地等待了半个时辰。
“典韦!”他低声唤道。
黑暗中,一个比常人高大一圈的雄壮身影无声地站起,瓮声瓮气地应道:“在!”
“带你的人,去昌邑。给张丈八的屁股上,再点一把火。记住,不要恋战,烧了就走。”
“得令!”典韦咧开大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那笑容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狰狞。
他眼中闪烁着亢奋与嗜血的光芒,仿佛一头终于被放出牢笼的猛兽。
他点了二十名最精锐的巨魔士,如鬼魅般融入夜色,朝着与黄巾军前进方向截然不同的昌邑扑去。
两个时辰后,昌邑方向,冲天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夜空。
正在鲁国与泰山郡交界处疯狂搜索的张丈八,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那片妖异的红光。
他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在马上晃了晃。
“大帅,是……是昌邑!我们的粮草辎重……”身旁的谋士脸色惨白,话还没说完,一记饱含着无边怒火的马鞭便狠狠抽在他脸上。
“废物!都是废物!”张丈八双目赤红,状若癫狂。
他调转马头,看着身后那支被他来回折腾得疲惫欲死的军队,又望向昌邑那冲天的火光,最后看向董俷消失的茫茫雪原,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羞辱感冲垮了他最后的理智。
“啊——!”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那声音里充满了不甘、愤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他被耍了,像个傻子一样被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董俷牵着鼻子,在这冰天雪地里来回奔命。
他的威信,他的军队,都在这一次次的戏耍中被消磨殆尽。
这道暴戾的咆哮,像一道裂痕,出现在他看似坚不可摧的意志上。
三日后,雪后初晴。
一条通往东海郡的官道上,冰雪消融,泥泞不堪。
董俷一行人换上了寻常百姓的衣服,牵着马,低调地行走在人群中。
连续的转战和典韦那一把大火,已经成功地将张丈八的注意力彻底搅乱,为他们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就在这时,前方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挡住了去路。
马车陷入了泥坑,几个家丁模样的仆人正使劲推着,却无济于事。
车帘被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掀开,走下来一位身着儒衫的中年书生。
他面容清癯,神态间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倨傲。
他只是皱眉看着泥泞的道路,仿佛弄脏了他的鞋履是什么天大的罪过。
董俷本不想多事,正要带人绕过去,那书生却开口了。
“喂,那边几个壮士,过来帮个手,我们家主人有赏。”一名管家模样的老者走上前,用一种施舍般的语气说道。
董俷眉头微皱,没有理会。
见他们无动于衷,那中年书生冷哼一声,亲自走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一份盖着官印的关防文书,在董俷面前晃了晃,冷冷道:“我乃琅琊诸葛氏,奉命公干。尔等路人,见之理应相助,莫要自误。”
他的态度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命令。
董俷的眼神冷了下来。
他见过的官比这书生大的不知凡几,还从未见过如此倨傲之人。
他正要开口,却见车帘再次被掀开,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童子探出头来。
那童子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一双眼睛却清冷得像是冬日里的寒潭,毫无波澜。
他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而是径直扫过董俷的腰间。
那里,挂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刀,即便用布条缠绕,也难掩其凛冽的杀气。
在童子的目光与长刀接触的一刹那,董俷清晰地感觉到,那孩子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极不相称的锐利光芒,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孩童该有的眼神。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阳光明媚,雪景清新,但这小小的官道一角,却有一股无形的暗流在悄然涌动。
董俷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童子,又看了一眼那倨傲的书生。
他挥了挥手,示意典韦等人上前,轻易地便将马车推出了泥坑。
那书生似乎对这一切理所当然,连一句感谢也无,只是收好关防,便要登车离去。
“先生,”董俷忽然开口,声音平静,“这东海郡地面,近来不太平,黄巾流窜。先生一家老小,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中年书生动作一顿,回头瞥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讥诮:“区区草寇,何足挂齿。”说罢,便钻进了马车,车夫一扬鞭,马车辚辚而去。
董俷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远去,直到它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
他脸上的平静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思索和警惕。
“大哥,这酸儒好生无礼!”典韦在一旁愤愤不平地说道。
董俷却没有理会他,只是摩挲着下巴,喃喃自语:“琅琊诸葛氏……那个孩子……”
不知为何,那童子清冷而锐利的眼神,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残阳如血,将他和部下们的影子在泥泞的官道上拉得很长很长。
夜幕,即将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