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掀开的一刹那,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雪沫,狠狠扑在董俷的脸上。
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那股刺骨的凉意,瞬间让他从帐内众人敬畏的目光所营造的燥热中清醒过来。
他一步步踏出帐篷,踩在厚实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身后,是部下们狂热而崇敬的眼神,他们视他为神明,为救世主。
可在董俷自己心中,却只有一声无人能懂的叹息:装得太狠,有些累了。
这副少年主公的沉稳与冷酷,是他用两世的灵魂强行撑起的伪装。
夜风如刀,刮过他年轻却写满沧桑的脸颊,带来片刻的清明。
然而,这短暂的清醒,却丝毫无法压下那股即将血战连场的沉重预感。
他仿佛已经能嗅到,风雪中夹杂着的,除了泥土的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
就在他准备下达命令时,一个略显瘦弱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竟是本该随蔡邕离开的唐周。
“主公,”唐周躬身一揖,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雪夜里却异常清晰,“小人……愿留下。”
董俷的眉头微微一挑,目光如炬,落在这个不起眼的文士身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此凝固了。
所有人都知道,此刻留下,几乎等同于十死无生。
唐周感受到了那股山岳般的压力,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还是咬着牙,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主公明鉴,小人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这一点,小人从不否认。可比起死,小人更怕穷死、窝囊死!追随蔡大家,固然能保一时平安,但终究是寄人篱下,不过一介腐儒。而跟着主公,虽九死一生,却能搏一个泼天的富贵!小人怕死,但更贪图主公许诺的未来,更贪图这份被主公亲口托付的信任!”
这番堪称无耻的小人自白,让周围的巨魔士们都露出了鄙夷之色。
然而,董俷却笑了。
他先是低声轻笑,随即笑声越来越大,在这风雪夜中显得格外荒诞与不羁。
“好!说得好!”他走上前,重重拍了拍唐周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唐周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怕死,才懂得如何活。贪财,才懂得如何去挣!比起那些满口忠义的伪君子,我更喜欢你这样的真小人!”董俷的眼中闪烁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狡黠与野心,“既然你想赌,我便给你这个机会。留下来,你的命,我保了!”
一句话,让唐周瞬间热泪盈眶,他不是感动,而是激动。
他赌对了!
这位少年主公的思维,果然异于常人!
他要的不是奴才,而是能为他创造价值的“恶犬”!
原本紧张的气氛,在这番荒诞的对话中悄然变得凝重而诡异。
董俷笑声一收,脸色瞬间转为冰冷。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两道出鞘的利刃,死死钉在董铁与成蠡的脸上。
“你们二人听令!”
“在!”董铁与成蠡心头一颤,立刻躬身应诺。
“你们各带五名斥候,共计十二人,加上蔡先生,十三骑。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将先生安全送到陈留!”董俷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砸在众人心上。
他顿了顿,森然的杀气毫无征兆地轰然爆发,如同实质的浪潮席卷全场。
“路上,若先生有半点差池,哪怕只是掉了一根头发……”他伸出一根手指,缓缓扫过董铁和成蠡惊骇欲绝的脸,“你们两个,不必回来了。我会亲自去你们的家乡,请你们的家人,下去陪你们!”
这已经不是警告,而是最恶毒的诅咒,最冷酷的宣判!
那股纯粹到极致的杀意,让整个营地都陷入了死寂。
风停了,雪也仿佛凝固了。
就连站在董俷身后,如山岳般雄壮的典韦,都感到一股凉气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他骇然地看着董俷的背影。
这才是他真正的主公吗?
那个平日里会和他笑闹、会喊他“恶来”的少年,体内竟潜藏着如此恐怖的灵魂。
那双眼睛里迸发出的冷酷,仿佛死神在夜空中低语,轻易就能决定一整个家族的存亡。
董铁与成蠡更是面如死灰,身体抖如筛糠,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重重叩首:“主公放心!属下等万死不辞!必护先生周全!”
“去吧。”董俷挥了挥手,再不多看他们一眼。
很快,十三匹快马在夜色中集结完毕。
蔡邕深深地看了一眼董俷,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化作一声长叹,拨转马头,在董铁等人的护卫下,决然地冲入了茫茫的黑暗之中。
马蹄声迅速被风雪吞没,仿佛十三滴墨,无声地融入了浓得化不开的砚台。
董俷伫立在风雪中,久久未动。
他目送着那一行人消失的方向,孤傲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拉得极长,宛如一座被风雪雕刻了千年的石碑,沉默而决绝。
心中那份不舍与担忧翻江倒海但他不能流露出半分软弱。
他强行压下所有情绪,直到那瘦削的背影再也无法被感知,才缓缓转身,迈步向营中走去。
刚走两步,他的脚步猛然一顿。
不对!
他豁然回头,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还站在原地,一脸劫后余生庆幸表情的唐周。
董铁、成蠡,各带五名斥候,这是十二个人。
加上蔡先生,是十三骑。
人数,没错。
可唐周……他本该是第十四个人!
他留下了,护送队伍里就应该少一个人!
电光石火间,董俷猛然醒悟。
他刚才被唐周那番投机的言论吸引了心神,竟忽略了这个致命的细节!
这意味着,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有人……补上了唐周的空缺!
是谁?
看着一脸茫然,似乎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的唐周,董俷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笑容里再无半分欣赏,只剩下审视与杀机。
他像一头盯着猎物的孤狼,重新打量着这个自己一度忽视的文士,仿佛要看穿他皮囊之下,那场潜伏已久的博弈。
空气,在这一刻骤然紧绷到了极限。
一夜无话。
当天边泛起第一缕鱼肚白,将皑皑雪原染上一层惨淡的灰色时,死寂的营地猛然被一声声苍凉古拙的歌声打破。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二十名**着上身,浑身肌肉虬结的巨魔士,迎着刺骨的寒风,高唱着这首来自先秦的战歌。
他们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洋溢着一种奔赴盛宴般的狂热。
蒸腾的热气从他们身上冒出,在冷空气中化作白雾,让他们看起来宛如从地狱走出的魔神。
董俷翻身跨上通体漆黑的战马“象龙”,象龙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两道长长的白气。
他没有穿戴厚重的甲胄,只是一身利落的黑衣,手持一杆丈二长的铁矛,矛尖在晨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典韦手持双戟,紧随其后。
“出发!”
一声令下,二十二骑组成的死亡冲锋队,如同一支黑色的利箭,冲出简陋的营地,义无反顾地向着东方疾驰而去。
火光在他们身后渐渐熄灭,营地化为一座空城。
他们的前方,是茫茫雪原,是未知的杀局。
就在他们驰出数里之外,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阴影里,一角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旗,仿佛鬼魅一般,悄然一晃,随即又隐没不见。
猎物,已经进入了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