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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张大圆桌凑在一起，一道道浓油赤酱的本帮菜摆满了。
“来来来，周大哥，各位叔伯兄弟，大家别客气，动筷子！”
林国栋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举着酒杯，满面红光地招呼着，“晋川这孩子，多亏了大家照顾，这杯酒，我替他和锦瑶先敬大家！”
“哎呀，林兄弟你太客气了！”
周叔虽然早上还被女儿气得够呛，但此刻坐在国营饭店里，满桌的好菜，再加上陆晋川岳家给足了面子，哪里还计较女儿送出去的一点特产。
推杯换盏间，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大家都在寒暄，说着村里的收成，又说上海的繁华。
周玲低着头，她今天被她爸骂了一顿，心里委屈，又憋着股气，到底年纪还小，藏不住心事的年纪，所有的不高兴都明晃晃地挂在脸上，还得强颜欢笑地跟在长辈后头叫人、打招呼。
因为人多，大家分了两桌坐。
陆晋川作为晚辈，忙得很，拿着热水瓶和酒瓶，穿梭在两桌之间给大家倒茶倒酒。
林锦瑶坐在许沅秋身边，正小口喝着汤。
她感觉到了，有一道视线，一直黏在她身上。
她放下汤勺，转过头，正好对上了周玲那双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
林锦瑶没有躲闪，反而冲她故意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很淡，让周玲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慌乱地避开了视线。
“这小姑娘是谁家的丫头？”
许沅秋放下筷子，目光温和地落在周玲身上，“养得真好，看着就健康，红光满面的。”
许沅秋说着场面话，语气随和问她，“来上海这几天，出去逛过了吗？晋川这孩子也是，也没跟我们说还有个小姑娘在，我们都没准备点小朋友喜欢的东西。”
周玲找到了话题，“我还没出去逛过呢！”
她急切地开口，又带着点期盼：“我爸把我看得紧紧的，怕我丢了，我们在上海也不认识别人……”
“锦瑶姐，你和川哥这两天能陪我出去玩玩吗？”
许沅秋已经笑着接过了话头，“逛街啊？”
“我有个更好的提议，你想听吗？”
周玲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林锦瑶的母亲。
许沅秋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声音不高，“瑶瑶现在怀孕了，我们就怕她去人多的地方挤着碰着。”
“晋川学校刚开学，时间少，陪的不尽兴。”
许沅秋看着周玲，看着像是摆足了诚意一样的，“你要是不嫌弃的话，阿姨陪你逛怎么样？阿姨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上海哪儿有好吃的，哪儿有好穿的，我知道的可不比年轻人少。”
全桌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集中到了林锦瑶肚子上，根本没人在意周玲刚才提的要出去玩的事了。
“哎！玲子哪能麻烦你们陪，我们事情弄完了也要出去逛的，怀上了是大喜事啊！”
“怪不得，我就说今天看着好像有点不一样，还没敢问呢。”
“哈哈哈哈，恭喜恭喜啊！晋川，好小子！”一个叔伯端着酒杯站起来，“你瞒着大家不说，等会儿一定要好好多喝几杯！”
话题的重心，瞬间转移到了林锦瑶身上。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着几个月了、有没有反应、想吃酸的还是辣的，猜是男孩还是女孩。
周玲张着嘴巴，呆呆地坐在那里。
她看着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林锦瑶，想到以前。
在林锦瑶还没来白沙坑村插队的时候，她周玲是全村女孩羡慕的中心，她家条件好，每次他爸妈去镇上集市给她买了什么新发绳、新衣服，她穿上在村里逛一圈，那些小女孩们都会仿照着她的样子，回家央求自家大人也要买。
听说有上海来的知青的时候，周玲也和小伙伴们一块儿去看了。
她还记得那天。
大家的视线，全都被那个又白又好看得不像话的林知青给吸引过去了。
周玲头上那个刚买的新发卡，一点都不香了，它显得那么俗气。
村里十几岁的小姑娘们，都开始偷偷学林知青。
学她说话的腔调，学她那样用手帕绑头发，可不管周玲怎么对着镜子练，就是绑不出林锦瑶那种好看的结。
周玲自己也说不上来，她是真的讨厌林锦瑶吗？好像也不全是。
她只是控制不住自己，越来越关注林锦瑶。
后来，林锦瑶和川哥结婚了，川哥去集市上给林锦瑶买了什么新衣服，周玲看到了，也要闹着爸妈去给她买一样的。
可买回来了，穿在身上，就是没林锦瑶那么好看，好好的新衣服，不管爸妈怎么夸，她都不愿意再穿了，直接塞进了箱底。
从那时候起，周玲发现，自己慢慢地，再也不是村里小女孩们中间最被羡慕的那个了。
但她又控制不住自己总想去看林锦瑶，想凑到她跟前，叫她“锦瑶姐”，和她说上几句话。
她看林锦瑶，又看正在被大家劝酒多喝几杯的陆晋川。
其实周玲的心思很简单，如果连川哥都觉得她是个好姑娘，那是不是就证明，她其实比林锦瑶要好一点？
“恭喜……”
这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瞧瞧，又是这样，在热闹的欢声笑语中，她又一次被冷落了。
“发什么愣呢，多吃菜！”
周叔注意到女儿表情，在桌子底下用膝盖捅了她一下。
周玲回过神，低下头往嘴里塞一大块红烧肉，甜腻腻的肉，吃的嘴巴都发黏，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味道，可刚才看林锦瑶吃的却很高兴。
陆晋川今天难得放开了量，被老乡们轮番敬酒，喝了不少，他起身时身体稍微晃了一下，脚步有些虚浮。
林锦瑶自顾自站起来，根本没注意到丈夫喝多了。
周玲在旁边看着，心里那股无名火又冒出来了，为什么都觉得林锦瑶好呢？明明她那么冷淡，连自己男人喝多了都不关心一下！
她小时候经常听村里的大人闲聊，说陆晋川爹妈要是还在的话，凭他这把力气和长相，不愁在村里找个好姑娘，能干，人又踏实，偏偏娶了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光有花架子的知青。
如果是她……她肯定会把他照顾得好好的。
鬼使神差地，周玲站了起来，伸出手，想去扶那个微微摇晃的高大身影。
“川哥，你小心……”
她的手刚伸到半空，还没碰到陆晋川的衣角。
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叫她，许沅秋笑着朝她招了招手：“来，玲子，到阿姨这儿来。”
与此同时，陆晋川晃了一下后，自己站稳了，根本没看到旁边伸过来的那只手，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到了林锦瑶，朝自己媳妇走了过去。
林锦瑶嫌弃地推了推他：“一身酒气，臭死了。”
嘴上这么说，却没挣开陆晋川因为喝酒体温升高偷偷牵住她，满手心热意的手。
“玲子，快过来呀。”许沅秋又叫一声。
周玲走到了许沅秋身边。
林父和她爸还有几个叔伯还在那边吹牛说话。
许沅秋拉过周玲的手，笑眯眯地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红纸包，塞进了她的手里，“阿姨之前不知道有小姑娘要来，也没给你准备什么礼物。”
许沅秋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亲切得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你叫晋川和锦瑶一声哥、姐，这个就当是给你的压岁钱，不多，一点小心意，拿着吧，自己收好了，买点喜欢的头花、本子什么的。”
红包薄薄的，周玲捏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烫得吓人。
这不就是把她彻底当成个还没长大的、不懂事的小孩来看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