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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一狗，都在客厅里坐着。
大黄趴在大家腿中间，脑袋搁在前爪上，半眯着眼睛，看着像是睡着了，那两只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时不时随着大人们的说话声抖动一下。
林锦瑶捧着热茶，把这两天发生的事，从王主任的试探，到门口的垃圾，再到那几张触目惊心的大字报，一五一十地说了。
“爸，妈，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许沅秋越听，脸色越苍白，当听到“大字报”三个字时，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那一瞬间，哪怕已经回来了，身处温暖明亮、刚被收回的熟悉的家里，她依然感觉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那些记忆里，是无穷无尽、写到手发抖的检讨书；是被剃了头发、按着头跪在台上大声道歉的屈辱；是被集体排斥、被曾经信任的学生和亲友背叛的绝望。
还有对自我过往的彻底否定，那种深不见底的自我怀疑与厌恶……
林国栋紧紧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阿秋。”
林父坐在她身边，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没多说什么，用沉默坚定的力量，将妻子从回忆的泥沼里拉了回来。
许沅秋深吸了一口气，反手握紧了丈夫的手，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女儿，把所有翻涌的情绪忍下去。
她脸色依旧不好看，眼底还残留着未褪去的恐惧，但她的眼神却变得无比坚毅，她可以受这些，她这辈子已经受够了。
但她的女儿不可以。
谁要是敢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来搞她的女儿，她许沅秋，就算是拼上这条命，也要跟他们斗到底！
“晋川说得对。”
许沅秋开口了，声音虽然还有些哑，“锦瑶现在怀着身孕，最忌讳的就是受惊吓，这几天就过来和我们住。”
她想起了当年跟自己同批下放的一个年轻女老师，就是因为怀着好几个月的身孕，受了大刺激，当晚就早产大出血，大人孩子……一个都没保住。
她又看向女婿，眼神柔和了许多：“晋川，这几天就辛苦你两边多跑跑了，过来陪陪锦瑶。”
“妈，我不辛苦。”陆晋川立刻表态。
“还有，”许沅秋转头，看着女儿，眼神里满是慈爱，“你什么都别操心，安心养着，爸妈虽然年纪大了，还不算不顶用。现在你爸有个‘特殊专业人才’的身份，还是能说得上一两句话的。”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的语气冷了下来，“明天让你爸直接去联系你们厂里的领导，联系上面的主管单位，必须表达一下我们家的态度！不能让他们以为，我女儿是好欺负的！”
林国栋在旁边配合地点头：“对！”
平静了些情绪，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另一个问题上。
“还有那个换房子的提议……”许沅秋沉吟了一下，“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她看了看陆晋川，又看了看女儿，缓缓说道：“从我的私心来说，我当然想和你们住得越近越好，来回走动也方便。将来孩子生了，我也能搭把手。”
“而且，”许沅秋是老上海人，对那片区域很熟，“华东局分配的单位房，那几栋楼我记得。原来是和那边的外交公寓同一批建的，那是以前给苏联专家住的规格。配置好，又是煤卫独用，配置比现在的普通公房强多了。”
听林母这么说起来，如果孙阿姨真的愿意拿那套房子来换，林锦瑶他们不仅不亏，还赚大了。
要论日后房改后的价值，那地段、那品质，绝对是寸土寸金。
“那也说不好，”林国栋倒是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外交公寓我记得咱们还没去西北前就建了，虽然底子好，但毕竟有七八年了，手表厂这两年起的职工楼，那是新式预制板的，虽然小点，但胜在新啊。”
夫妻俩各执一词，分析得都有道理。
好嘛，选择权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林锦瑶面前。
“先不想了。”林锦瑶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泛起了泪花，“又不是今天就要答复人家，等过两天再说吧。”
“也是，”林国栋一看女儿困了，立刻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哎哟，都快九点了。晋川啊，我看时间不早了，要不你带着大黄，早点回去？”
陆晋川站起身：“好，那我先回去了。”
“一定要当心啊，”林国栋送他到门口，像送自己亲儿子一样，忍不住絮絮叨叨地叮嘱，“别熬太晚了，身体要紧。那些做坏事的人，今晚也不一定会再来，千万别跟人家硬碰硬，安全第一。”
他说着，习惯性地拍了拍陆晋川的手臂外侧，想给他鼓鼓劲。
“啪”的一声。
手掌下的触感硬邦邦的，那是常年干活练出来的、紧绷结实的肌肉，跟石头似的。
林国栋偷偷收回了手，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多余担心了？
就凭女婿这身板，再加上那个早就见识过、会咬小偷的大黄，好像，更应该担心一下那几个可能要在今晚出现的倒霉蛋的安全问题？
“行了行了，去吧。”林国栋摆摆手。
许沅秋推了推丈夫，眼神示意他别积极了：“囡囡，你送送晋川。”
现在的天气，晚上已经完全不冷了。
月亮挂在梧桐树梢上，洒下一地清辉，老洋房门口昏黄的路灯亮着，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锦瑶送着陆晋川和大黄出了院门。
两人面对面站着，谁也没先说话。
大黄狗乖巧地蹲在陆晋川脚边，吐着舌头，看看男主人，又看看女主人。
林锦瑶低着头，其实她有点舍不得。
除了偶尔陆晋川出门不在家的特殊情况，两人就算吵架吵得再凶，也是在一个屋檐下住的。
这还是第一次，在同一个地方，却要分开两个边睡。
可她脸皮薄，心里再怎么想，嘴上也是拉不下来脸说的。
“那个……”她别别扭扭地开口，眼神飘忽，“那我也回去了，你……你走吧。”
陆晋川看着她。
月光下，身后屋内透出来的暖光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林锦瑶披着件薄薄的外套，整个人看起来小小软软的。
脑子里乱哄哄的。
陆晋川想说“你晚上盖好被子”，又想说“别踢被子”，还想说“如果害怕就开着灯”……
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最后全变成了一团浆糊。
“怎么还愣着不走？”林锦瑶见他不说话，嘴上催着，忘了自己的脚也像生了根一样，一步也没挪动。
陆晋川往前迈了一步，高大的阴影瞬间将她笼罩。
“锦瑶。”
“干嘛？”
他低头看着她，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里，藏着某种压抑的、渴望的情绪。
“我……”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亲你一下再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