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子夜,海边荒山。
陈霜儿跪在坟前。风从海面吹来,带着湿冷的盐味,刮过她裸露的手背和脖颈。她穿的是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脚上麻鞋裂了口,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趾。坟包低矮,杂草横生,石碑上的字迹模糊不清,只有“林氏之墓”四个字还能勉强辨认。
她是十六岁的渔家孤女,母亲早亡,父亲不知去向。五岁那年母亲病死,她被赶出村中祠堂,在海边一间破屋住下。靠捕鱼、捡贝、挖药草活到现在。
她低头搓了搓手,指尖僵硬。嘴唇泛紫,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气。膝盖下的泥土冰凉刺骨,但她没有起身。这是母亲去世三周年的守夜,她答应过自己,一定要熬到天亮。
坟头插着一束干枯的野花,是她白天采来的。她记得母亲临终时握着她的手,声音很轻:“活下去。”那时她太小,不懂这句话有多重。后来才知道,活着不是吃饭睡觉,是在没人管你的时候不倒下,在被人推入河中时自己爬上来。
五岁那年冬天,村里孩子把她推进结冰的河里,笑她是个没娘的野种。她挣扎着爬上岸,浑身湿透,发高烧,昏了一夜。醒来时屋里漏雨,屋顶塌了一角,她用破布堵住裂缝,烧了半把干草取暖。
去年大雪封海,鱼贩不再出船。她断粮三天,翻找岸边垃圾堆,捡到几条烂鱼,煮了吃。邻居说她像条狗,她说不出话,只记得那天晚上梦见母亲站在门口,对她摇头。
这些事像石头压在心里。她不敢忘,也不能哭。哭了就会软,软了就会倒。
她盯着墓碑,眼神不动。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遮住半边脸。她抬手拨开,继续看着那几个字。手指掐进掌心,疼让她清醒。
远处山路传来脚步声。
一个灰袍道人提着灯笼走来。他戴着斗笠,面容藏在阴影里,看不清年纪。这人脚步轻,走得慢,像是习惯了夜路。他是玄霄宗外游的散修,常在沿海一带行走,替人画符驱邪,换些米粮度日。
道人走到坟前十步外停下。他看了看墓碑,又看向蜷缩在地的陈霜儿。女孩背对着他,正低头收拾供品残渣,动作迟缓。
道人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符,指尖沾了点朱砂,准备贴在碑上。可他停住了。目光落在陈霜儿腰间——那里挂着一枚灰白色石珠,嵌在粗绳结中,不起眼,却让他瞳孔微缩。
他认识这东西。
三十年前,他曾见过一枚相似的令片,在一位陨落的大能尸骨旁。那时他还只是个记名弟子,奉命清理战场。那枚令片触地即碎,化作飞灰。而眼前这颗石珠,虽黯淡无光,却完整未损。
他想说什么,最终没开口。收回符纸,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坟是谁的。他也知道这女孩不该出现在这里。但这世间有些因果,插手不得。强行干预,只会引来更大的劫难。
他转身离开,脚步声渐渐远去。灯笼的光晕消失在山路拐角。
陈霜儿毫无察觉。她仍在低头整理破碗里的残渣,把剩下的半块粗饼包好,放进怀里。这是明天的早饭。
风突然变大。
一阵狂风吹倒供碗,火苗熄灭。四周陷入黑暗。只有天边几颗星,冷冷地照着这片荒山。
她抬起头,望向天空。眼里有水光,但没有流下来。她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目光变了。
她在心里说:娘,我不会死在这儿。
我要活下去。
活得比谁都久。
她挺直背脊,双手按在冰冷的地面上。膝盖麻木,身体颤抖,但她坐得笔直。像一根扎进土里的钉子,不肯弯。
风还在吹,夜还未尽。
她不知道刚才有人来过,也不知道那枚石珠正在她体内微微发热,仿佛有了心跳。
她只知道,明天还要出海。还要去礁石缝里找药草。还要避开镇上那些欺负她的混混。还要想办法攒钱买灯油和盐巴。
凡人的日子就是这样,一天撑过一天。
但她今晚明白了另一件事——她不只是为了活而活。
她要变得更强。
强到不会再被人推下河。强到能护住自己的屋。强到能在风雨夜里站着不倒。
她不知道修真是什么,只听说镇上有少年被接去玄霄宗,穿上了白袍,会腾空飞行,挥手就能劈开石头。那样的人,不会再饿肚子,也不会再被人踩在脚下。
她低头看了眼腰间的石珠。它很普通,像从海滩捡来的碎石。但她一直戴着,从不离身。坠崖那天,她本该死了。可就在落地前一瞬间,胸口一热,整个人被一股力量托住,摔进一处隐秘岩洞。洞中有阵法痕迹,已残破不堪,只剩一点余温。
自那以后,她开始做奇怪的梦。梦里有山巅宫殿,有万人朝拜,有一个穿黑袍的女人站在云端,手持长剑,背影孤独。
她以为是幻觉。
现在,她不确定了。
时间接近子时。
她仍跪坐在坟前,清醒,警觉,一动不动。
海风呼啸,山林寂静。
下一刻,远处传来一声低吼。
不是风声。也不是野狗。
是某种东西在靠近。
她猛地转头,望向树林深处。瞳孔收缩。
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