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回去后,直接“病”了。
慈宁宫一连三日传出太医频繁出入的消息,宫中私下议论纷纷。
有说太后是被陛下气病的,有说太后是年事已高,郁结于心,更有甚者,悄悄议论起太后当年与张贵妃争斗,说和陛下生母有关,言下之意在影射因果报应。
流言如暗潮,不知不觉间布满了整个皇宫。
宋景衍对此的反应是,加倍的“孝心”。
“太后凤体欠安,朕心甚忧。”早朝之上,宋景衍面露忧色,语气诚恳,“太后平素深居简出,身边寂寞,此番病中更需贴心之人陪伴照料。北狄公主阿史如娜,性情纯善,恭谨知礼,朕意让其搬入慈宁宫偏殿,朝夕侍奉太后汤药,以全孝道,亦安朕心。”
殿中众臣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接话。
这哪里是尽孝,分明是把太后架在火上烤。一个异国公主,名义上的养女,住进慈宁宫侍疾?
太后这病,怕是要真“病”下去了。
可皇帝说得冠冕堂皇,句句在理,谁又能反驳?
旨意下达当日,阿史如娜便搬进了慈宁宫偏殿。
她穿一身素雅的浅碧宫装,发髻简单,只簪一支簪子,全然不见以往的张扬。
每日晨昏定省,汤药亲尝,伺候太后梳洗用膳,动作虽略显生疏,但态度恭敬得挑不出半点错处。
“母后,药温刚好,您慢些用。”
“母后,今日阳光好,女儿扶您到窗边坐坐?”
“母后,这是御膳房新制的枣泥山药糕,软糯易消化,您尝尝?”
一声声母后,叫得又软又甜,仿佛当真将太后当成了亲生母亲。
太后躺在榻上,面色灰败,看着阿史如娜殷勤忙碌的身影,眼底寒意愈盛。
她几次想发作,可对方礼仪周全,言辞恳切,若她强行斥责,反倒会落个不慈的名声。
更让她心堵的是,宫人们开始议论,说陛下孝心感天动地,这个主意想得周到。既全了太后的颜面,又安了北狄的心,还显了陛下的仁孝。
仁孝?太后几乎要冷笑出声。
她看得分明,阿史如娜每日来她这里点个卯,做足表面功夫后,多半时候都寻由头溜出去,去寻那个七公主宋景诗。
两人在御花园荡秋千,在景诗宫里弹琴跳舞,在慈宁宫偏殿绣花说话,能听见隐约的笑声传来,让她心堵。
这哪是来侍疾的?分明是借她的慈宁宫当幌子,在宫里交友!
可她能说什么?说养女不贴心?说养女总往外跑?那岂不是承认自己这个“母亲”留不住人?
于是太后这病,真真切切地重了三分。
——
午后,御书房内阳光斜照,将室内映照得温暖。
奏折在案头堆叠成小山,朱笔搁在砚台边,墨迹未干。
宋景衍窝在窗边的软榻里,背后靠着厚厚的锦垫,右臂的绷带已经拆了,只手腕还缠着一圈细布。
江承玦坐在榻边,手里拿着一份奏章,低声讲解其中关节。
声音清润平稳,但宋景衍没怎么听进去。
他的注意力全在江承玦低垂的眼睫上,那么长,那么密,微微颤动,像蝴蝶栖息时的翅膀。
他的目光往下滑,滑过挺直的鼻梁,落在颜色浅淡的唇上。
“……陛下可有听清?”江承玦抬眸,正撞上宋景衍直勾勾的视线。
“啊?哦,听清了。”宋景衍随口应道,身体往前蹭了蹭,脑袋一歪,靠在了江承玦肩上,“老师,累。”
江承玦提醒他,“才看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也很长。”宋景衍耍赖地凑近了些,手臂一伸,整个人包裹住他,伸手环住纤细的腰肢。“朕担心你过于辛劳。”
江承玦身体微微一僵,对于宋景衍日益得寸进尺的亲昵,他仍在适应,却没有抗拒,他告诉自己要珍惜。
他搁下笔,任由他抱着,“别闹,这份批完就休息一会儿。”
“嗯。”宋景衍就着这个姿势,侧过脸,轻轻吻了吻江承玦的耳垂,又到修长的脖颈,再到下颌,最后寻到颜色浅淡的唇瓣,细细吮吻,软乎乎的,甜滋滋的。
江承玦眼睫轻颤,抬手抚上宋景衍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生涩地给予了一丝回应。
片刻,宋景衍才依依不舍地退开些许,额头相抵,“我觉得还能再看一百本奏折。”
江承玦失笑,轻轻推了推他:“越发没个正形。”
他顿了顿,忽然起什么,语气恢复了几分平日的平稳,“陛下,明日我想回府一趟。有些私人物件需取,府中积压的事务也需略作处理。”
话音未落,环在腰间的手臂立刻收紧了。“回府?”宋景衍立刻皱眉,很是不情愿,“让宫人去取,或者叫人把东西送进来。府中事务,交给管家便是。要不,我陪你回去吧?”
江承玦摇头:“陛下不可。臣只是回去处理些府中琐事,半日便回。陛下龙体尚未痊愈,不宜奔波。”
“朕都好了。”宋景衍晃了晃手腕,“你看,能动。”
“那也不可。”江承玦语气温和却坚定,“北狄使团尚在京中,易生事端。”
宋景衍撇嘴,明显不高兴了。
他抱着江承玦的手臂收紧了些,眼睛湿漉漉的:“那老师早点回来。”
这模样实在让人心软。江承玦主动在他唇上轻轻碰了碰,声音柔了几分:“好。臣晚膳前便回。”
“午膳之前。”宋景衍讨价还价,“午时你若没回来,朕就派人去接。”
“……好,午时之前。”江承玦无奈应下,又亲了亲他嘴角,“陛下现在可以安心看奏折了?”
宋景衍这才满意,却也不肯坐直,伸手去够榻边小几上的奏章:“那就再看几份吧。”
江承玦由着他,将奏章递到他手里,宋景衍看得认真,遇到不解处,便问一问,江承玦便低声解释。
时光缓缓流淌,两人用了晚膳。
直到——
烛火摇曳,映着两张凝重的面孔。
北狄那边的线人传回消息,宁安公主之死的证据找到了。
宋景衍伸手拿起密报。
纸张轻薄,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间写成,可上面记录的内容,却字字惊心。
接生嬷嬷的供词画押,证明确实收了阿史哈鲁亲信的重金,在宁安公主生产时做了手脚;一名被贬斥的医官暗中留存了脉案副本,显示公主孕期身体康健,并无难产之兆;甚至还有北狄王庭一名内侍的旁证,言说曾在公主产房外听见可疑动静……
事实清楚,这就是一场蓄意谋杀!
宋景衍看完,沉默良久。
密报在他手中微微发抖。
他气得要命,宁安公主远嫁草原,本为联结两国,可自嫁过去后,王后没当多久,便被送给大王子,怀了身孕,最终死在生产那日,还是被人所害。
这个姐姐何其无辜?未来还有多少个宁安公主?
“阿史哈鲁……”他声音沙哑,“他必须付出代价。”
江承玦沉吟道:“陛下,证据在手,我们占据主动。可借此施压,逼北狄王庭给个说法,索要赔偿;也可暗中运作,挑动北狄内部对阿史哈鲁的不满。只是……”他顿了顿,“需谨慎行事,避免逼得太急,反令其狗急跳墙。”
宋景衍眼底已是一片冰冷:“老师安排吧。该联络的人,该布置的线,都动起来。朕一定要阿史哈鲁身败名裂!”
“是。”江承玦领命,正要再说些什么,书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公公连通报都省了,直接推门而入,脸色煞白,声音发颤:“陛下!江大人!出、出大事了!”
“慌什么?”宋景衍皱眉。
“北狄王子阿史哈鲁,”苏公公扑通跪地,“方才驿馆传来消息……暴毙了!”
“什么?!”宋景衍立刻起身。
江承玦也变了脸色:“何时的事?怎么死的?”
“就,就在半个时辰前!”苏公公语无伦次,“驿馆的人说,王子晚膳后还好好的,说要早些歇息,结果刚才侍从进去查看,就发现……发现人已经没气了!面色青紫,疑似中毒!北狄使团已经闹起来了,说要陛下给个交代!”
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宋景衍缓缓坐回椅中,与江承玦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与凝重。
证据刚到手,人却突然死了。
死在靖朝京城的驿馆里。
中毒暴毙。
这绝不是巧合。
“陛下,”江承玦声音沉冷,“此事蹊跷。我们刚刚拿到证据,阿史哈鲁便死了,还是如此敏感的死法。怕是有人,想将祸水东引。”
引向靖朝,引向刚刚与阿史哈鲁公开冲突的宋景衍和江承玦。
宋景衍盯着桌上那封密报,忽然觉得那薄薄的纸张,重逾千斤。
他沉默片刻,抬头看向江承玦,眼底翻滚着复杂的情绪:“老师,我们……晚了一步。”
江承玦轻轻摇头:“不,陛下,是有人……抢在了我们前面。”
而且,手段如此狠辣,时机如此精准。
这个人,会是谁?
北狄内部的其他竞争者?太后或其残余势力?还是另有其人?
窗外夜风骤起,穿过宫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这场死亡,成功激起千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