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为表示欢迎北狄使团而开的宫宴。
宴席设在琼华殿,丝竹悦耳,觥筹交错。
阿史哈鲁酒过三巡,起身向御座上的宋景衍一礼,“尊贵的陛下,承蒙款待,本王见识了靖朝的繁华与礼乐,心中敬佩。”
“然我北狄男儿生于马背,长于弓刀,最敬重的便是勇士。久闻靖朝武将英武,不知可否赏脸,与小王切磋一二,以骑射会友,也为这盛宴添些热闹?”
殿内霎时一静。
几位老臣皱起眉头,武将列中则有人面露愠色。这哪是以武会友,分明是公然挑衅,要落靖朝的面子。
宋景衍端着酒杯,眼神冷了几分。他余光瞥向坐在下首的江承玦,见对方微微蹙眉,便知此事棘手。
“王子有此雅兴,自然是好。”宋景衍放下酒杯,声音平和,“只是刀剑无眼,若伤了和气反倒不美。不若设一擂台,比试骑射,既显男儿本色,也不失礼数。王子以为如何?”
阿史哈鲁哈哈大笑:“陛下思虑周全!那便依陛下所言,设擂台,比骑射!”
“好。”宋景衍点头,目光扫过武将列,“梁舜将军。”
梁舜出列:“末将在。”
“此事由你与礼部协办,三日后于西苑校场设擂。规则务求公平,既要展我靖朝军威,亦不可失了待客之道。”
“末将领命!”
梁舜抱拳退下。
宋景衍虽然不喜阿史哈鲁,但知道这是个机会让靖朝武将立威,更可以为梁舜这个未来的开国君王铺路。
宴席继续,气氛有微妙不同。
——
三日后,西苑校场。
擂台早已搭好,旌旗招展,战鼓列阵。百官分坐两侧观礼台,正中御座高设,宋景衍身着暗金骑装,外披玄黑大氅,威仪天成。
江承玦坐在他右下手,一袭绯色官袍,面色沉静如常。
阿史哈鲁王子一身戎装,领着北狄武士入场,气势汹汹。阿史如娜公主也来了,坐在使团席位,火红狐裘在人群中格外扎眼,她好奇地东张西望,目光最终落在了对面观礼台的一个角落——
那里坐着一位衣着素雅的女子,正低头安静地绣着什么。是七公主宋景诗。
阿史如娜眼睛一亮。这几日在京城中,她听说这位公主性情温柔,很可能会嫁去草原。
此刻见她连这般喧闹场合都在低头绣花,不由起了兴致。
趁比试尚未开始,阿史如娜悄悄离席,绕到了宋景诗身边。
她直白地问,“你在绣什么?”
宋景诗吓了一跳,抬头见是北狄公主,忙要放下东西起身,被阿史如娜按住了,“我就看看。”
她凑过去,见宋景诗手中是一幅鸳鸯戏水的绣面,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好漂亮!”阿史如娜由衷赞叹,“这是嫁衣上的吗?”
宋景诗脸颊微红,轻轻点头:“嗯……嬷嬷说,我该早些备嫁妆。”
“嫁妆?”阿史如娜歪着头,“你想嫁人吗?”
宋景诗手一抖,针扎了指腹,渗出血珠。
“我……”她声音轻如蚊蚋,“婚姻大事,自有陛下和太后做主。”
“那就是不想。”阿史如娜了然,忽然眼睛一转,“我能试试吗?”
“试……试什么?”
“试穿你的嫁衣呀!”阿史如娜兴致勃勃,“我还没穿过中原女子的嫁衣呢!”
宋景诗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拒绝:“这,这不行……”
“就试试嘛,又不真穿出去。”阿史如娜拉着她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我拿我最好的马鞍跟你换,好不好?”
她像个小太阳,热情直接,融化了一切拘谨。宋景诗看着她灿烂的笑脸,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两人悄悄离席,去了附近供女眷歇息的偏殿。
战鼓擂响,比试开始。
第一局,固定靶骑射。
北狄王子阿史哈鲁亲自下场。他挽弓如满月,箭出似流星,三箭皆中靶心,最后一箭更是穿透前箭。
满场北狄使团欢呼雷动,阿史哈鲁扬鞭回阵,神色倨傲。
靖朝这边,梁舜派出副将赵锋应战。
赵锋年轻气盛,马背挽弓,动作迅疾。
三箭连珠,破空而去,竟在空中排成一线,先后命中三个不同靶心!
“好!”
观礼台喝彩声起。
这一手三星连珠技惊四座,硬生生压过北狄风头。
阿史哈鲁脸色微沉。
第二局,移动靶追射。
靶挂在在马车后面,骑手需在追逐中射中靶心,难度倍增。
北狄换上一精瘦汉子,在马背上辗转腾挪如履平地,虽只中两箭,却展现了惊人骑术。
梁舜这次亲自下场。
他翻身上马的动作沉稳迟滞,可当战马冲出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追车、挽弓、放箭。
一箭,两箭,三箭。
箭箭穿心,无一落空。
马车尚在疾驰,梁舜已勒马回身,将长弓抛给亲兵,面色平静如常。
两局全胜!
靖朝观礼台欢声雷动,北狄使团席上一片死寂。
阿史哈鲁霍然起身,脸色铁青,动作间酒盏“啪”地一声脆响,碎瓷四溅。
“梁将军好身手!”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故意扫向文官席,“我们草原上的规矩,真正的勇士,不光要武艺高强,更要有血性!像那些只会动嘴皮子的文弱书生,在我们那儿,可是连女人都瞧不上的!”
这话一出,满场哗然!
文官们面露怒色,武将们也皱起眉头。
阿史哈鲁冷笑一声,抬手指向江承玦:“就像这位江丞相——哦,本王失言,该称一声帝师才是。听说陛下全赖江大人悉心教诲,才有今日?”
阴阳怪气,满场皆静。
江承玦抬眸,目光平静:“王子过誉。教导陛下,是臣本分。”
“本分?”阿史哈鲁嗤笑,“小王倒是好奇,江大人教了陛下什么?是教陛下如何躲在武将身后,靠人拼命保全江山吗?”
这话已是**裸的羞辱!
文官们怒目而视,武将们也握紧了拳头。江承玦面色不变,袖中手指却微微蜷起。
就在此时——
“王子。”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宋景衍缓缓起身。
他一步一步走下观礼台,玄黑大氅在风中扬起。走到场中,站在阿史哈鲁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三步。
“王子方才说,”宋景衍开口,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文官无力,只会动嘴皮子?”
阿史哈鲁被他气势所慑,梗着脖子道:“小王只是实话实说!”
“好一个实话实说。”宋景衍忽然笑了,笑意未达眼底,“那依王子看,什么样的人才算有资格说话?”
“自然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勇士!”
“哦?”宋景衍挑眉,“既然王子质疑朕的胆气,质疑朕的老师——”
“那朕,就亲自让王子看看,朕的老师教出来的学生,够不够资格站在这里说话!”
全场死寂!
“陛下不可!”江承玦猛然起身,声音变了调。
“陛下三思啊!”百官惊呼。
梁舜也急步上前:“末将愿代陛下出战!”
宋景衍却抬手制止所有人。他转身,看向脸色苍白的江承玦,随即转:“怎么,王子不敢?”
阿史哈鲁瞳孔一缩。他万没想到这年轻的皇帝会亲自下场!
可众目睽睽之下,他若退缩,北狄颜面何存?况且,他打听过,这个皇帝不过是个废物!
“陛下既有此雅兴,小王奉陪!”他应下,打算狠狠打脸靖朝,以后回了草原肯定是一桩美谈。
“陛下!”江承玦还想劝阻,却被宋景衍一个眼神止住。
江承玦怔住了。
战鼓擂响,第三局开始。
这场突围战本是为武将设计的险局:场内设拒马、壕沟、土垒,二十名精兵扮伏兵,骑手需突破重围抵达终点。
规则允许“俘虏”对手,被俘者退场。兵器虽未开刃,箭矢包棉,但混战之中,受伤难免。
如今,下场的是两国最尊贵的人——靖朝皇帝与北狄王子。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阿史哈鲁率先发难。他仗着马快,自己力猛,直冲宋景衍,手中长刀劈下,势若千钧!
宋景衍不躲不避,长枪一横——
“铛——!”
金铁交鸣,震耳欲聋!
宋景衍虎口崩裂,鲜血顺枪杆淌下,他却恍若未觉,借力反挑,枪尖如毒蛇吐信,直刺阿史哈鲁肋下空门!
阿史哈鲁大惊,慌忙挥刀格挡。两人在场中缠斗,兵器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观礼台上,江承玦的指尖已掐进掌心,渗出血丝。
他死死盯着场中那道玄黑身影,每一次交锋都让他心跳骤停。
混战中,宋景衍丝毫不慌,他的马术精湛不输北狄人,枪法更是刁钻狠辣,专攻破绽。
数次险境,他都能在电光石火间做出最正确的应对。
但阿史哈鲁毕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王子,力量与悍勇占据上风。
一次硬碰硬的交锋后,宋景衍被震得连人带马后退数步,长枪险些脱手。
“陛下!”梁舜在场边急喝。
阿史哈鲁见状,眼中凶光一闪,催马再冲,长刀高举,竟是要趁势重击!
千钧一发之际——
宋景衍忽然勒马侧身,险险避过刀锋,同时长枪在地上一撑,借力跃起,竟从马背上腾空,一脚踹在阿史哈鲁肩头!
“砰!”
阿史哈鲁猝不及防,被踹得歪倒,险些落马!
宋景衍已落回马背,长枪如龙,直指阿史哈鲁咽喉……
在最后一寸停住。
全场死寂。
阿史哈鲁僵在马上,额角渗出冷汗。他能感觉到枪尖传来的冰冷杀意。
宋景衍缓缓收枪,鲜血从虎口滴落,在黄土上绽开暗红的花。他声音清朗,传遍校场:
“承让。”
“现在,”他抬眼,目光扫过北狄使团,最后落在阿史哈鲁脸上,“朕够资格说话了吗?”
片刻寂静后,震天的欢呼席卷全场!
“陛下威武!”
“天佑靖朝!”
百官激动起身,许多老臣甚至红了眼眶——他们曾经以为荒唐暴戾、胸无点墨的年轻帝王,竟有如此胆识、武勇与担当!
梁舜第一个单膝跪地:“陛下神武!”
紧接着,武将文臣,黑压压跪倒一片。
阿史哈鲁脸色灰败,再不敢有半分嚣张。
他下马,抚胸行礼,声音干涩:“陛下武勇过人,小王……佩服。”
宋景衍不再看他,转身走向观礼台。
他走得很稳,可细看就能发现,他的右臂在细微颤抖。
方才硬接那一刀,虎口裂伤,右臂拉伤,剧痛排山倒海般涌来。
江承玦已疾步迎下台阶。
两人在万众瞩目中相遇。
宋景衍对他笑了笑。
江承玦一把扶住他的手臂,指尖冰凉,“……疼吗?”
“疼,好疼。”宋景衍歪着头,把半边重量靠了过去。
江承玦不再说话,只牢牢扶着宋景衍,在震天欢呼中一步步离场。
姿态小心翼翼,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
——
偏殿内,宋景诗帮阿史如娜穿好嫁衣。
火红的嫁衣穿在草原公主身上,竟意外地合适。阿史如娜对着铜镜转了个圈,裙摆如花绽放,她笑得灿烂,怎么都看不够。
校场上的欢呼声隐隐传来。
阿史如娜侧耳听了听,忽然噗嗤一笑:
“看来,我哥哥输啦。”
她说着,接着欣赏身上的嫁衣:“输了也好。输了就嫁到你们这里来。”
景诗怔怔看着她:“公主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阿史如娜回头,眼睛亮晶晶的,“你听见外面宫人的话了吗?你们皇帝亲自下场跟我哥哥打架,多有意思!这样的人,嫁就嫁吧。”
她凑近景诗,压低声音:“况且,你不用去草原了,我嫁给皇帝留下来跟你玩,多好?”
景诗吓了一跳:“啊?!”
阿史如娜眨眨眼,“反正和亲就是个幌子。你们皇帝才不会管我,我才不去凑热闹。以后,你教我绣花,我教你骑马!”
宋景诗彻底呆住了。
——
而此刻,御书房内,太医正为宋景衍处理伤口。
虎口裂伤,右臂拉伤,好在未伤筋骨。江承玦站在一旁,全程沉默,脸色却比伤者还难看。
太医退下后,宋景衍试着活动右臂,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扭头冲江承玦笑。“老师,我今天威风吧?”
江承玦没说话,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缠着绷带的手,看了很久。
然后,他忽然俯身,在宋景衍惊愕的目光中,极轻极快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一触即分。
“下次别这样了。”他声音低哑,“……我担心。”
宋景衍怔住,随即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像落满了星光。
他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拉住江承玦的衣袖,将人带到身边,头轻轻靠在他腰侧:
“可是他说你。”
只五个字。
江承玦身体微僵,半晌,抬手,轻轻落在他的发顶。
“嗯。”他说,“我知道了。”
窗外暮色四合,宫灯依次亮起。
一场擂台,帝王亲自下场,震慑北狄,更让满朝文武刮目相看。
但冲动之下跃入场中的那一刻,不只是为了国威,为了胜负,更是为了不让那个人受半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