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气息喷洒在江承玦耳边,问题一板一眼,好像真的只是找个舒服的姿势请教功课。
江承玦被他割裂的举动弄得心神大乱。
理智在告诉他“僭越”“荒唐”“快离开”,身体却僵硬地被圈在怀里。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奏折上。
“漕运损耗历来按河道远近、货物种类、时节水情综合核定。所谓‘酌情’,便是需查核当年具体情状,比对旧例……”
他机械地解释着,大脑却分成了两半。
一半在清晰地说着漕运旧制,另一半却在疯狂地感知着身后的一切,紧贴的胸膛、腰间的手臂、颈侧的呼吸……
宋景衍似乎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嗯一声,抱着他的手臂无意识地轻轻晃了晃。
等江承玦解释完一段,他忽然又想起什么,脑袋动了动,嘴唇擦过江承玦的耳廓,“那要是有人在这个‘酌情’里做手脚,多报损耗,中饱私囊,一般怎么查?”
问题一个接一个,正经无比。
仿佛此刻两人不是在御书房龙椅上以这种惊世骇俗的姿势叠坐着,而是在学堂里正经论政。
江承玦袖中的手指掐进了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他努力让声音平直地回答着关于审计、监察、河道衙门制衡的种种手段。
每一个字出口,都像在凌迟他自己坚守了二十多年的礼教和心防。
而宋景衍,问完了这个问题,得到答案后心满意足地哦了一声,把下巴在他颈窝里蹭了蹭。
龙椅上两道身影紧密依偎,仿佛本就该如此。
——
磨蹭到下午,宋景衍终究还是去面对莞公子。
他给自己鼓了鼓劲,带着一种“早死早超生”的心情去了偏殿。
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悠扬的琴声。
宋景衍对音律一窍不通,只觉得那调子清清冷冷的,像山间泉水,但似乎又很是寂寥。
他推门进去,看见莞公子坐在窗边的琴案后,素手拨弦,侧脸在透过纱帘的光线下,有种不真实的静谧感。
听到动静,琴声戛然而止。莞公子抬眼,见是他,起身行礼,动作流畅自然,真像个清雅的读书人。
“陛下来了。”他声音平和。
“嗯,你弹得挺好。”宋景衍干巴巴地夸了一句,走到桌边坐下,“那个……朕今天来,是有件事跟你说。”
莞公子也在他对面坐下,安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带着点了然,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宋景衍更尴尬了,清了清嗓子:“就是……就是把你带进宫这件事,是朕的失误,跟你没关系。你……你有什么打算?需要什么补偿,尽管说,朕尽量满足。”
他一口气说完,不太敢看莞公子的眼睛。
莞公子听了,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反而微微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是看透世情的通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陛下是因为觉得让我白跑一趟,心里过意不去,怕我多想,才来安顿我的吗?”他问。
“有一点吧。”宋景衍老实承认,想了想又补充,“本来也是朕把你带出来的,总得安排好。”
莞公子笑意深了些,他端起手边的茶壶,慢条斯理地给宋景衍斟了一杯茶。
茶汤清亮,热气袅袅。
“但更多的,”他放下茶壶,抬起眼,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是怕江大人那边多想,对吧?”
“你在乱说什么啊!”宋景衍猛地坐直了,耳朵尖瞬间红透,声音拔高了几分,“朕不是!朕没有!朕就是……就是觉得弄错了,该处理好!”
他矢口否认,眼神心虚地飘向别处。
莞公子看着他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他没急着反驳,只是轻轻吹了吹自己杯中的热茶。
“陛下啊,”他语气悠悠的,“草民在醉花楼那种地方长大,从小看到大,实在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情’和‘爱’了。”
“有的炽烈,有的算计,有的昙花一现,有的求而不得……”他目光落在宋景衍泛红的耳根上,“陛下这份心思,或许自己还未全然明白,但……瞒不过草民的眼睛。”
“你胡说!”宋景衍反驳得更急了,脸上热度下不去,“朕对老师那是……那是君臣!是尊师重道!”
“哦?”莞公子不置可否,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换了话题,“那陛下不妨想想,假如有一天,江大人功成名就,告老还乡,或者……娶一位门当户对的贤淑夫人,生儿育女,共享天伦。到那时,陛下还能像现在这样,随时去寻他,赖着他,让他教您批奏折,抱着他不撒手吗?”
娶妻?生子?告老还乡?
江承玦会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妻儿,会离开皇宫,离开他身边?
这个画面从未出现在宋景衍的认知里。
他只知道江承玦是老师,是丞相,是那个会在他胡闹时无奈、在他不解时耐心、在他需要时总能找到的人。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江承玦会一直在那里。
可如果不在了呢?
如果江承玦的目光,不再只落在他身上了呢?
恐慌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宋景衍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不会的”,想说“老师不会离开”,可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要求江承玦一直陪着他。
他是君,江承玦是臣。仅此而已。
莞公子看着他瞬间苍白又茫然的脸,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点到即止,再多说就逾越了。他重新端起茶壶,将宋景衍面前那杯冷了的茶倒掉,续上新的热茶。
他轻声细语,“茶要趁热喝,陛下。”
宋景衍却怔怔地看着杯中重新升腾起的热气,许久没有动作。
过往的一切都在他脑海里翻腾,混合着莞公子轻飘飘的假设,搅得他心乱如麻。
他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更糊涂了。
他端起面前的茶杯,也顾不上烫,咕咚灌了一大口,试图压下那股莫名的焦躁。
茶水微苦,带着点回甘,却没能让他冷静多少。
“那你呢?”他放下杯子,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办?”
莞公子没想到他会把话题抛回自己身上,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我么……”他指尖轻轻抚过琴案上冰凉的木纹,“陛下,宫中愿意多一个琴师?”
“啊?”宋景衍眨了眨眼,“你想留在宫里当琴师?”
“若陛下不嫌弃草民技艺粗陋,愿得一安身立命之所,远离旧日纷扰。”莞公子说得平静,眼神里却透出一丝认真。
他看得明白,眼前这位小陛下懵懂无知,但心地不坏,宫里虽非自在天地,却也好过再堕风尘,或去未知之处飘零。更何况……
他看了一眼些魂不守舍的宋景衍,心底轻轻摇头。
这位陛下身边,有那样一轮明月在侧,自己也该彻底绝了那不该有的妄念。
“可以啊。”宋景衍没想那么多,解决了麻烦,他点点头,站起身,“那你就当琴师吧。我会让苏公公安排。我……我先走了。”
他说完,慌忙地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快了不少。
一路走回自己的寝宫,莞公子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娶妻生子”“告老还乡”“还能像现在这样吗”
寝殿里很安静,窗外的天光已经变成了暖金色。他推开门,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内殿,江承玦还睡着。
宋景衍不放心他的病,生怕会反复,临走前盯着他喝了药,药里有安神的成分。
此刻他侧卧在龙床上,呼吸均匀绵长,鸦羽般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唇色淡粉。
褪去了清醒时的清冷端肃,睡着的江承玦异常安静,甚至显得脆弱。
宋景衍在床边站定,怔怔地看着他。
上午在御书房,他抱着江承玦,下巴搁在他颈窝,鼻尖全是那人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心里只觉得踏实又舒服,理直气壮得很。
可现在,看着这张沉睡的容颜,想着莞公子的话,那种理直气壮忽然变得虚浮起来。
如果……如果江承玦真的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儿,他还能这样随时随地凑过去吗?还能在早朝时,因为对方一个几不可察的颔首就暗自得意吗?还能在对方生病时,理直气壮地爬上他的床,把他圈进怀里吗?
陌生的恐慌,细细密密地缠上心脏。
他慢慢在床沿坐下,动作很轻,怕惊醒床上的人。
目光流连在江承玦安静的睡颜上,从纤长的睫毛,到挺直的鼻梁,再到颜色浅淡的嘴唇。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看着,直到殿内的光影渐渐暗淡,暮色四合。
他心里有一块迷雾森林,一阵大风刮过,雾气散开,露出了陌生汹涌的暗流。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讨厌选秀,为什么只想粘着这个人,为什么听到娶妻生子会觉得心慌。
可明白了,似乎……更麻烦了。
暮色浸窗,屋内燃起昏黄的烛火。
宋景衍在寝殿外间的书案前坐下,面前横着一节桃木。他拿着刻刀,在木料表面一遍遍地刮着,细碎的木屑不断堆叠,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怎么办?
他脑子里反复盘旋着这三个字。
他又不是傻子,从宿主那里别的没有学到,恋爱经验丰富。
可他是来做任务的啊!任务是当个美强惨主角路上的绊脚石,是个注定要亡国退位的昏君!
他应该兢兢业业地折腾江承玦,折腾朝堂,把国家搞乱,然后功成身退,死得其所。
现在倒好,任务目标成了他心心念念想靠近的人。
这还怎么下手?别说折腾了,他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怎么跟主系统交代?难道要说:“报告主系统,我不小心喜欢上任务目标了,任务可能完不成了,qAq”?
光想想那个画面,宋景衍就觉得眼前一黑。主系统怕不是要直接把他格式化了。
内心戏再丰富汹涌,脸上靠着冷脸程序撑着,表面维持一副高深莫测的帝王相,实则内心慌得一批。他放下刻刀,把脸埋进胳膊里,发出哀叹。
唉。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去做你想做的。】
宋景衍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四下张望。空荡荡的殿内,只有烛火摇曳。苏公公早就被他打发到外头候着了。
“谁?!”他压低声音,警惕地问,心里却隐隐有个猜测。
【007。】那个声音回答,是标准的系统音,但宋景衍听出了无奈。
“007?!”宋景衍差点从垫子上跳起来,咬牙切齿地在脑海里咆哮,“你还好意思找我!都怪你!都怪你!给的什么破任务!我才不得不自己上阵!现在好了吧!出大事了!”
他一股脑地把怨气倒过去。
007沉默了片刻,那沉默让宋景衍脑补出了一点无语的情绪。
【你不喜欢江承玦了?】007突然问,一针见血。
宋景衍像被掐住了脖子,所有抱怨戛然而止。他脸上瞬间涨红,幸好有冷脸程序强行镇压,才没露出异样。他结结巴巴地在脑海里反驳:“你、你怎么知道!你瞎说什么!”
【冷脸程序是我设计的,有情绪感应反馈模块。】007解释得言简意赅,【以前方便监控宿主心理状态,避免任务因情感因素出现重大偏差。现在看来,有点晚了。】
宋景衍:“……”
原来如此。难怪能直接在他脑子里对话,还能精准戳破他的心事。
那他之前的纠结、慌乱、窃喜、酸涩岂不是全被这破程序记录在案了?
“哦。”他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自暴自弃了,“所以呢?你是来抓我回去接受处罚的?还是要强制我走任务线?”
【……不是,去做你想做的。】
“啊?”宋景衍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听到了什么,“你……你说什么?”
【任务优先级调整。】007的声音毫无波澜,【主系统那边,我去沟通。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只要……别把世界搞崩溃就行。真出了事,让主系统找我。】
说完,不等宋景衍反应,那冰冷的机械音便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宋景衍呆呆地坐在垫子上,握着刻刀的手指骨节发白。
去做……我想做的?
我想做什么?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内殿的方向。隔着纱帘,能看见那个人沉睡的轮廓。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
窃喜和雀跃的情绪缓缓涨了上来,冲散了之前的焦躁和恐慌。
他放下刻刀,嘴角控制不住地弯了弯。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朵明亮的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