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小萌主 第234章 半碗孟婆

枉死城那沉重如铅的“不甘”与“等待”之气，仿佛还压在刘渊的心头，李敢那双从冤屈到希冀再到释然的眼睛，依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跟着后土娘娘继续在幽冥深处行走，周遭的气息与景象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再是殿宇，不再是刑场，也不再是枉死城那压抑的聚居地。他们仿佛踏入了幽冥的“尽头”，又或是“起点”。

前方无路，只有一片浩瀚无垠、难以形容其色泽的“光海”。那光芒并非刺眼，而是柔和、均匀，弥漫着一种空灵、苍茫、近乎虚无的气息。光海之中，有六个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漩涡，缓缓旋转，吞吐着难以计量的光华与难以言喻的法则波动——那便是六道轮回的本体投影所在，幽冥最核心的禁地之一。

而后土娘娘引领他们前往的，并非那六个主漩涡，而是光海外围，一处相对“平静”的区域。

这里，有一座简朴到近乎简陋的八角亭。亭子由不知名的灰白色石材搭建，爬满了枯萎却又仿佛永恒保持这种状态的藤蔓。亭中，只有一张石桌，一个石灶，一口冒着袅袅青烟的陶瓮，以及一位守在瓮边的老妪。

老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头发稀疏银白，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小髻。她面容平凡，布满皱纹，眼神却温和得如同冬日的暖阳，又深邃得如同古井，能映照出所有走到她面前的魂魄最深处的情绪——恐惧、不舍、迷茫、解脱、乃至一丝隐藏的业障。

她便是孟婆。并非她的本名，而是这个职责的代称，已不知延续了多少纪元。

亭子不远处，便是“轮回台”。那并非一个有形的台子，而是一片光滑如镜、微微下凹的奇异“水面”，水面上倒映着六道轮回漩涡的虚影，光华流转。无数条由柔和白光铺就的道路，从幽冥各处延伸而来，最终汇聚于此。道路上，是排成数列、安静前行的魂魄。他们经过此前的审判、刑罚或等待，身上或带着善业的微光，或萦绕罪业的黑气，或如李敢那般刚刚消散了执念的平和，但此刻大多神情空茫，被一种无形的法则引导着，走向那最终的归宿。

孟婆的工作，简单而重复。她用一柄长柄木勺，从始终温热的陶瓮中舀出清澈如水、却又泛着七彩微光的汤液，注入一个个粗糙的陶碗。每一个走到亭前的魂魄，无论生前是帝王将相还是乞丐流民，是得道仙真还是妖魔巨擘，都会自动接过那碗汤。

大多数魂魄，或麻木，或解脱，或带着最后一丝对尘世的眷恋，仰头饮尽。

汤水下肚的刹那，他们眼中最后的神采会迅速黯淡、涣散，脸上复杂的表情归于一片彻底的空白与平静。前尘往事，爱恨情仇，善恶功过，在此一碗之间，烟消云散。随即，他们会如同最听话的孩童，茫然地转身，步履飘忽却坚定地走向轮回台，在接触到那镜面般“水面”的瞬间，魂体化作一道流光，被自动吸入对应其业力属性的轮回漩涡之中，开始全新的、一片空白的人生（或非人生）。

忘却，是轮回的基石，也是对新生的慈悲——至少，表面如此。

刘渊与狐妗站在后土娘娘身侧，隐去了身形与气息，静静看着这周而复始、宏大而又微渺的一幕。忘却与新生，在这里以最直观、最无情却又最必然的方式上演着。

“记忆……就这么没了。”狐妗轻声呢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她想起青丘的亲人，想起与刘渊的相识相伴，若有一日也需饮下此汤……她不敢深想。

刘渊则看得更为深沉。他想到母亲林羽仙，她饮下孟婆汤时，可还记得他这个未曾谋面的孩儿？可还记得与父皇的情意？可还记得外婆的慈爱？忘却，对受尽苦楚者或许是解脱，但对那些拥有珍贵记忆者，何尝不是另一种残酷？

就在这时，队列中出现了些许骚动。

一个老者的魂魄，走到了孟婆亭前。他衣着朴素，魂体凝实，脸上没有大多数魂魄的麻木或解脱，反而充满了难以化解的沉重与痛苦。他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孟婆递来的汤碗。

碗中汤水，七彩微光流转，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然而，他端起碗，凑到唇边，却迟迟没有饮下。他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眼中挣扎之色愈浓。最终，他猛地将碗放下，碗底与石桌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汤水溅出几滴。

“我……不喝。”老者的声音干涩嘶哑，却异常坚决。

孟婆抬起那双能洞察一切悲欢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质问，只是等待。

“我此生……犯过大错。”老者闭上眼，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那是浑浊的魂泪，“我害死了我最好的兄弟……为了……为了一本家传的修炼残篇，几句口角争执……我……我趁他闭关时动了手脚，令他走火入魔，经脉尽断而亡……我还伪装现场，骗过了所有人，包括他的妻儿……”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血红的悔恨：“我得到了残篇，却再无法安心修炼！每一夜，都看到他七窍流血的样子！听到他妻儿的哭声！我苟活了三十年，这三十年，无一日不在悔恨煎熬中度过！我散尽家财补偿他家人，却不敢言明真相……我……我这样的人，凭什么忘记？凭什么干干净净地去投胎？”

他看向孟婆，又像是看向虚空，语气近乎哀求：“让我带着这份记忆！带着这份悔恨去投胎！来世，我做牛做马，也要找到他的转世之身，护他周全，偿我罪孽！若忘了……若忘了，这罪岂不是白受了？我这悔，岂不是……太轻飘飘了？”

孟婆沉默了。她见过太多不愿喝汤的魂魄，有执念未消的，有尘缘未了的，但如这老者般，因深刻悔恨而主动要求带着痛苦记忆转世的，并不多见。这违背了轮回的基本规则——清空过往，方能纯粹新生。

她抬眼，目光穿透隐去身形的屏障，落在了后土娘娘身上，微微躬身请示。

后土娘娘显出身形，缓缓走到亭前。孟婆退后一步，恭敬行礼。

老者看到后土娘娘，感受到那无边无际的厚重与威仪，慌忙下拜，却依旧紧紧抓着那只未饮的汤碗，如同抓着最后的坚持。

“你可知，”后土娘娘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直抵灵魂的力量，“带着记忆转世，意味着什么？”

老者叩首：“小的知道……可能诸多不便，可能被视为异类……”

“不止如此。”后土娘娘打断他，目光如大地般包容，却也如大地般冷静，“记忆，尤其是如此沉重痛苦的记忆，是一副无形的枷锁。它会影响你新生的性格、选择、际遇。你可能终其新生，都活在旧日阴影之下，被前世的罪孽拖累，不仅无法真正‘偿还’，反而可能在新的人生中酿成新的悲剧。更可能，因记忆与新生躯壳、环境的冲突，导致心智混乱，永世不得解脱。这并非慈悲，可能是另一种更漫长的折磨。”

老者身体剧震，显然被这严厉的警告震慑。他脸上闪过挣扎、恐惧，但最终，那份深入骨髓的悔恨与自我惩罚的决意，还是压倒了恐惧。

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地：“娘娘明鉴！小的……小的愿承受一切后果！这份悔恨与罪孽，是我应得的枷锁！若不能带着它，我即便转世，心也难安！求娘娘……开恩！”

后土娘娘凝视他良久，那目光仿佛能秤量出他悔恨的真伪与执念的深浅。终于，她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中有着看透世情的复杂。

“轮回铁律，本不可违。然，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你之悔恨，确出自至诚，其自我惩罚之心，亦可视为一种特殊的‘业’。”她转向孟婆，“许他半碗。”

半碗？

孟婆了然，重新舀起一勺汤，却只倒入碗中一半。那半碗汤，七彩微光似乎黯淡了些许。

老者大喜过望，又连叩三个响头，这才颤抖着捧起那半碗汤。他看了一眼汤水，又看了一眼轮回台的方向，眼神决绝，如同赴死的勇士。

他没有犹豫，仰头将半碗汤一饮而尽。

汤水下肚的瞬间，他的魂体明显波动起来，眼神出现片刻的涣散与茫然，许多记忆的片段仿佛在快速剥离、消散……他脸上因常年悔恨而绷紧的皱纹似乎松开了些许，但那份最深沉的、关于害死挚友的痛苦与悔意，却如同烙印一般，依旧清晰地留在了眼底，只是不再那般尖锐灼人，变得更为沉郁、内敛。

他放下碗，对着后土娘娘和孟婆再次深深一躬，然后转过身，不再有丝毫留恋，大步走向轮回台。他的步伐比之前那些饮尽全碗的魂魄更有力，眼神也并非全然空白，而是带着一种背负着沉重使命的清醒与决然。在接触到轮回台“水面”的瞬间，他化作一道略显黯淡、却异常稳定的流光，投入了代表“人道”的漩涡之中。

亭前恢复了秩序，后面的魂魄继续上前，接碗，饮尽，忘却，投入轮回。仿佛刚才那特殊的一幕从未发生。

但刘渊的心湖，却被投下了一块巨石。

他走到后土娘娘身边，望着那不断吞吐魂光的轮回台，眉头紧锁，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外婆，幽冥设地狱，定刑罚，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罪魂在痛苦中‘遗忘’罪孽带来的恐惧，还是为了让他们在痛苦中‘牢记’教训？”

他想起孽镜台前贪官“小恶成大孽”的审判，想起寒冰地狱背信者的煎熬，想起蒸笼地狱长舌妇的蒸煮，更想起枉死城李敢百年的等待与方才老者背负记忆的决绝。

“若目标是让人遗忘，那孟婆汤足矣，何必多此一举，设诸般酷刑？若目标是让人牢记，又为何在刑罚之后，仍要用孟婆汤抹去大部分记忆？这岂非矛盾？”

后土娘娘没有立刻回答。她同样望着轮回台，望着那永恒上演的忘却与新生，目光悠远。

“问得好，渊儿。”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无尽岁月的深邃智慧，“地狱的存在，从来不是简单的报复或恐吓。”

“其一，在于‘公正’与‘报应’。”她指向那六个庞大的轮回漩涡，“天地有序，因果循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虚言。地狱刑罚，便是这‘报应’在幽冥的具体体现。让行恶者付出相应代价，这是维持三界秩序、彰明天理的基石。若作恶无惩，则善念何存？秩序何存？”

“其二，在于‘显罪’与‘醒悟’。”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许多罪孽，行恶者自身在阳世未必能真切体会其后果，甚至用各种理由自我开脱。地狱之苦，是将他们罪孽所造成伤害的‘感受’，以某种形式‘返还’其身。如寒冰地狱之背叛者，体会被背叛之寒；如蒸笼地狱之离间者，体会被恶言煎熬之闷热。这痛苦，是一面镜子，强迫他们直面自己罪行的实质，从而有机会产生真正的‘醒悟’——不是基于恐惧惩罚，而是基于对自身罪孽的认知与悔恨。”

“其三，”她的语气缓和下来，“才是你问的‘遗忘’与‘牢记’。孟婆汤抹去的是记忆的‘细节’与‘情绪’，是那些可能阻碍新生、造成混乱的具体牵连。但地狱刑罚所希望留下的，并非具体的仇恨或痛苦场景，而是一种‘烙印’——对‘恶会招致痛苦’这一因果铁律的深刻认知，是对‘勿以恶小而为之’的警醒本能。同时，也给予像方才老者那般，确有至诚悔悟、愿以特殊方式自我救赎者，一线极其微小的可能。”

她看向刘渊，眼神无比认真：“惩罚的目的，从来不是让人单纯地遗忘或牢记。而是通过公正的报应、痛苦的镜鉴，让人（魂）在绝望的谷底，有机会触摸到‘善’与‘恶’的边界，明了因果的真实不虚。至于醒悟之后，是选择在刑罚中消磨罪业后空白新生，还是如那老者般背负烙印前行……那是个人造化，也是大道留给众生的一丝‘遁去之一’。”

“真正的救赎，永远始于对罪孽的清醒认识，并付出相应代价。地狱，提供了认识与代价的场所。而之后的路……终究要自己走。无论是忘却，还是带着烙印前行。”

刘渊恍然。他明白了幽冥这复杂体系背后的深意。它既冰冷如铁，维护着最根本的秩序与公正；又留有一丝温度，给予极致情况下的人性（或魂性）一丝微乎其微的自我选择空间。

治世之道，或许也当如此？既要有雷霆手段，公正严明，让作恶者付出代价；也要有悲悯之心，教化引导，给予悔悟者出路；更要建立机制，让人在付出代价的同时，能真正反思醒悟，而非仅仅恐惧惩罚。

他看着轮回台上，那一道道投入漩涡的流光，心中对“秩序”与“救赎”的理解，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沉重。这半碗孟婆汤，映照出的，是远比单纯忘却或牢记更为复杂、也更为真实的人性与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