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灵剑录 第14章 夜宴藏锋探虚实

武松的神力展示，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浪花与喝彩声暂时掩盖了宴会上那无形却沉重的压力。燕王朱棣的赏赐与称赞，似乎为这场“演武助兴”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金帛的光泽在灯火下闪烁，映照着武松略显憨厚却难掩得意的笑容，也映照着席间众人各异的神情——敬佩、羡慕、忌惮、算计。

然而，林晓心头的警兆并未因此消散。他敏锐地察觉到，在短暂的喧嚣过后，那股弥漫在宴会场上空的、属于燕王的霸道“征伐战气”并未减弱，反而如同蓄势待发的火山，变得更加内敛，也更加危险。燕王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扫过接受赏赐的武松后，便再次落回到了他的身上，这一次，目光中少了些之前的审视，多了几分深沉的、近乎探究的意味。

果然，当丝竹声再起，侍者穿梭添酒，宴会看似重回“共乐”氛围时，燕王放下了手中的玉杯，目光穿过晃动的灯火与袅袅的菜肴热气，遥遥锁定了林晓。

“林公子。”燕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场中的些许嘈杂，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方才武壮士神力惊人，令本王大开眼界。不过，本王素闻姑苏林氏，家传剑术，清雅凌厉，讲究以巧破力，以意御剑，别有一番风骨。不知林公子，于剑道之上，有何见解？”

来了。不是强令演武，而是以“论道”为名，进行更深层次的试探。这比直接的武力考校更加棘手，因为言语交锋，更能窥见心志、理念与立场。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林晓。文官士绅们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位近来风头正劲的年轻剑客如何应答；江湖豪强与地方大族则暗自揣摩，燕王此举意欲何为；而那几位“特殊宾客”，也露出了饶有兴味的神色。

林晓放下手中一直未怎么动过的酒杯，起身离席，行至场中稍前位置，对着燕王方向微微一揖，姿态从容：“殿下垂询，草民惶恐。林家剑术，确有祖训‘剑心通明，意在剑先’之说。然草民愚钝，修行尚浅，仅知剑之一道，千变万化，归根结底，无非‘守护’与‘决断’四字。”

“哦？守护与决断？”燕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炯炯，“愿闻其详。”

“所谓守护，”林晓缓缓道，声音清越，在山风与灯火间传开，“乃持剑之初心。守护家园，守护亲友，守护心中认为值得珍视的道理与事物。剑锋虽利，若失却守护之意，便与凶器无异，徒增杀孽。草民习剑，便是为了在邪祟侵扰、宵小为祸时，能有几分护持之力，而非争强斗狠，炫耀武力。”

他顿了顿，继续道：“所谓决断，乃用剑之关键。世事纷扰，敌我难辨，善恶交织。何时该出剑，为何出剑，剑锋指向何处，需有明辨是非之心，果敢决断之魄。剑出无悔，亦不可滥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当断而断，则为不仁。此中分寸，便是剑道修行最难之处。”

这番话，既阐述了林晓对剑道的理解，也隐晦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与原则——剑为守护，非为逞凶；出剑需有分辨与决断，不为外力所挟。这既是对燕王之前“以武会友”、“演武助兴”背后可能意图的回应，也暗含了对当前姑苏复杂局势（包括燕王与逆命盟可能的牵扯）的一种态度。

席间众人闻言，神色各异。不少文官士绅微微颔首，觉得这番话颇合儒家“仁者之勇”、“止戈为武”的理念，比单纯推崇武力更显境界。江湖人物则大多觉得有些“文绉绉”，但“守护”与“决断”之说，倒也实在。而燕王身后那几位幕僚与将领，则目光闪动，似乎在咀嚼这番话背后的深意。

燕王朱棣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待林晓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守护与决断……说得好。剑乃兵中之君，确当有此气度。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仿佛带上了一丝冰棱，“本王在北疆，见多了生死搏杀。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敌寇凶残，往往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你去细细思量‘守护’谁、‘决断’何事。很多时候，唯有一念——杀敌！保境！安民！过于讲究心念招式，恐反受其累。林公子以为呢？”

这是以实战经验，质疑林晓那套“心念”之说的实用性，隐隐有指责其过于“理想化”、“书生之见”的意味。

林晓神色不变，坦然应道：“殿下所言，乃沙场铁血之道，自是大开大阖，以力破巧，以势压人。草民僻居江南，所遇多江湖诡谲、邪术阴损，情形或有不同。然无论沙场还是江湖，持剑者心中若无一份坚守与明辨，则力愈强，为祸愈烈。纵能一时取胜，恐亦难长久，更恐迷失本心，沦为只知杀戮之器。草民浅见，让殿下见笑了。”

他并不否认燕王所说战场之道的有效性，但强调“坚守”与“明辨”在任何情境下的重要性，并暗示单纯追求力量可能带来的危险。这既是对燕王理念的部分认可，也是对其“霸道”作风的一种含蓄提醒，更是隐隐指向了可能与燕王有牵扯的、追求邪异力量的逆命盟。

两人的对话，看似在论剑，实则已是理念与立场的隔空碰撞。一个强调力量的绝对性与实用性，一个强调力量背后的心性与原则。席间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而紧绷。

燕王盯着林晓，半晌，忽然哈哈一笑，打破了有些凝滞的空气：“好！林公子年纪轻轻，见识不凡，心志亦坚。难怪能在姑苏这潭浑水里，搅动风云。来，本王敬你一杯！”

他亲自举杯。林晓连忙举杯相应，两人隔空对饮。

饮罢，燕王似乎兴致更高，目光忽然转向了林晓身侧席位，那里原本空着（黛玉未至），但燕王仿佛能看穿虚空，笑道：“听闻林公子有位妹妹，才情容貌，冠绝姑苏，更难得的是，灵秀天成，有‘咏絮之才’。可惜今夜未能得见，实乃憾事。”

话题陡然转向黛玉！林晓心头猛地一紧，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舍妹蒲柳之姿，且近来身体微恙，在家中休养，不敢惊扰殿下。”

“身体微恙？”燕王微微蹙眉，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可需本王延请名医诊治？本王随行军中，亦有精通医道的先生。”

“多谢殿下关怀。已请本地良医看过，并无大碍，只需静养。”林晓滴水不漏地回道，心中警惕却已提到最高。燕王为何突然提起黛玉？是真的仅仅听闻其才名，还是……知道了些什么？比如黛玉那特殊的“灵慧清净”命格？甚至，知晓了她可能与逆命盟“炼化”目标相关？

“那就好。”燕王颔首，却又似随意地说道，“姑苏文华鼎盛，钟灵毓秀，孕育出林姑娘这等人物，亦是此地气运所钟。本王虽行伍出身，亦慕风雅。待林姑娘玉体康健，若有机缘，倒想请林公子引见，也好让本王领略一番江南才女的风采。”

这话听着像是客套，但结合燕王之前对北邙地脉、对“气运”的关注，此刻特意点出黛玉“钟灵毓秀”、“气运所钟”，其用意就绝非表面那么简单了！这几乎是在公开暗示，他关注到了黛玉的特殊性！

林晓背心渗出冷汗，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礼节性的笑容：“殿下厚爱，草民兄妹惶恐。待舍妹康复，若有机缘，定当禀明。”

他不敢断然拒绝，只能以“机缘”二字虚应。心中却是念头飞转，燕王对黛玉的关注，究竟是出于对“人才”的笼络，还是对其“命格”的觊觎？或者，兼而有之？

燕王似乎得到了想要的回应（或者说，达到了某种试探的目的），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与身旁的知府等人谈起漕运与秋赋之事。宴会的气氛，在一种看似恢复正常、实则更加暗藏机锋的状态下继续。

林晓退回座位，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与燕王这番言语交锋，看似平淡，实则凶险万分，每一句都需仔细斟酌，既要维持礼节，不触怒对方，又要守住底线，不泄露关键信息，更要隐隐传达出己方的立场与态度。

武松凑近，压低声音道：“二弟，这燕王老儿，拐弯抹角，到底想干嘛？问完你又问小妹，听着就不像好人！”

林晓微微摇头，示意他噤声。他的目光扫过全场，看到柳阁主与刘帮主虽在各自席位上与旁人交谈，但眼神不时瞥向这边，带着询问与担忧。他也看到，那几位“特殊宾客”中，有两人的目光，在燕王提及黛玉后，曾短暂地交会，其中一人嘴角似乎还勾起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

这场虎丘夜宴，远未结束。燕王的试探，恐怕也仅仅是开始。他对林晓的“剑道”之问，对黛玉的“关注”，都像是一根根无形的丝线，试图缠绕上来，窥探、甚至操控。

而更大的阴影，或许还隐藏在虎丘这璀璨灯火之外的、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北邙荒泽之下。林晓有种强烈的预感，今晚的宴会，与地下的邪阵，与燕王那莫测的图谋，与皇帝那空白的宣纸，乃至与皇太孙那渐远的“仁风”，都存在着某种他尚未完全洞悉的、却至关重要的联系。

夜渐深，山风更疾，吹得四周火把灯笼明灭不定，人影摇曳，仿佛无数潜藏的鬼魅在蠢蠢欲动。

林晓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指尖冰凉。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理清这团乱麻，找到那根能解开所有死结的线头。否则，姑苏，黛玉，武松，所有他在乎的一切，都可能在这重重漩涡与算计中，被彻底吞噬。

宴会的喧嚣仍在继续，但在他耳中，已渐渐化作了远去的背景音。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了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必然更加凶险的变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