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灵剑录 第9章 湘云醉梦

街边烟火，鹿肉初识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姑苏城南的“锦绣里”夜市，正是最喧腾的时刻。各色摊贩的吆喝声、食客的谈笑声、锅勺碰撞的脆响，混着油脂焦香、香料辛辣、糖糕甜腻的气息，织成一张活色生香的市井画卷。

柳清风与林婉清并肩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连日来探访妙玉、思索沈府之谜带来的沉郁心绪，似乎也被这扑面而来的滚烫生气冲淡了几分。林婉清深吸一口混杂着各种食物香气的空气，试图让那“异世之魂”更真切地感受此间红尘。

“师兄，你看那边，好多人围着一处。”林婉清指向街角一处空地，那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更有一种异常浓烈霸道的烤肉香气弥漫开来，压过了周遭诸多小吃的气味。

两人走近，只见空地中央用砖石临时垒了个简易灶台，架着一口铁匠铺才用得上的硕大铁箅子，底下炭火烧得正旺，蹿起尺许高的明黄火苗。箅子上铺满大块串在铁钎上的肉，被炭火炙烤得滋滋作响，油脂不断滴落，激起阵阵带着焦香的青烟。

真正引人注目的，是烤肉之人。那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穿一身利落的枣红色窄袖胡服，腰间束着巴掌宽的牛皮革带，脚蹬鹿皮小靴。她乌黑浓密的长发不像寻常女子般绾髻，只用一根赤金发环在脑后高高束成马尾，随着她翻动肉串、挥洒调料的大幅动作飒飒摇摆，英气逼人。

她面容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疏朗，鼻梁挺直，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顾盼间神采飞扬。此刻，她正一手持长铁筷翻动肉串，另一手持一把缺了口的粗陶大碗，碗里是混着辣椒面、孜然粒、粗盐和不知名香料的暗红色粉末。只见她手腕一抖，那粉末便如天女散花般均匀撒在肉串上，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种近乎沙场点兵的豪迈气概。油星溅到她手背上，她也浑不在意，随手在围裙上抹两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刚出炉的塞外烤鹿肉！走过路过别错过！十文钱一大串，童叟无欺！”她嗓音清亮，穿透嘈杂的人声，带着一股子让人心生好感的爽利。

摊前围满了食客：有汗流浃背的码头力夫，有匆匆赶路的行商，有闲逛的市井少年，甚至还有两个挎着篮子、看似来买菜的妇人，都被这粗犷的香气和摊主独特的魅力吸引，纷纷递钱购买。姑娘收钱、递肉、招呼，动作麻利，笑语不断，与食客们插科打诨，毫无闺阁女子的矜持扭捏，仿佛天生就该属于这烟火蒸腾的街市。

“这姑娘……好生特别。”林婉清看得目眩，低声对柳清风道。她来自现代，见过各式人物，但如此鲜活、如此“接地气”、又如此自然流露出豪侠之气的古代少女，仍是头一遭见。

柳清风目光微凝，低声道：“看她步履沉稳，翻动铁钎时腕力凝而不散，气息绵长，是有内家功夫在身的，而且根基不弱。摆摊卖烤肉……有趣。”

两人说话间，那红衣姑娘恰好抬头，目光扫过人群，与林婉清对个正着。她眼睛一亮，扬声招呼道：“这位姐姐好相貌！新面孔啊！来来来，尝尝我史大姑娘的秘制烤鹿肉！塞外运来的新鲜货，保管你在姑苏城独一份！”

她声音坦荡热情，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夜色。林婉清也被这笑容感染，上前两步，笑应：“便是被姑娘这香气勾来的。劳烦来两串。”

“好嘞！”史姑娘手脚麻利地拣出两串烤得外皮金黄微焦、内里肉汁丰盈的鹿肉，又从一个陶罐里舀出一勺浓稠的琥珀色酱汁，飞快地刷在肉上，酱汁遇热，瞬间散发出混合了蜜糖、药材与酒香的复杂气息。她将肉串递给林婉清和柳清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们：“趁热吃！凉了风味就折了！”

林婉清接过尚在滋滋作响的肉串，小心吹了吹，咬下一口。瞬间，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焦脆的外皮在口中炸开，紧接着是秘制酱汁的咸甜鲜辣与香料粉末的复合辛香，层层叠叠，冲击味蕾。鹿肉肉质紧实却有嚼劲，毫无腥膻，只有浓郁的野性风味。这味道粗犷直接，充满了生命力，与江南精致细腻的饮食风格迥异，却别具魅力。

“好吃！”林婉清由衷赞道，眸中带光，“姑娘好手艺！这酱汁更是绝妙。”

柳清风尝后，也点头称许：“火候精准，调料搭配独具匠心。姑娘自称‘史大姑娘’，可是金陵史侯府上？”

红衣姑娘一边继续照料烤架，一边朗声笑道：“公子好眼力！我便是金陵史家行三的，史湘云！在家里闷得骨头痒，溜出来见见世面，盘缠嘛……嘿嘿，就靠这点祖传手艺挣点酒肉钱！”她笑得毫无阴霾，仿佛侯门千金沦落市井摆摊是再自然不过、甚至值得夸耀的事。

史湘云！果然是她。林婉清心中闪过关于这位原着中“英豪阔大宽宏量”姑娘的片段，暗道闻名不如见面，这鲜活灵动的模样，远比文字更有冲击力。

“原来是史三小姐，失敬。”柳清风拱手。

“什么小姐不少姐的！”史湘云浑不在意地挥挥手，油渍斑斑的围裙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在这儿，我就是个卖烤肉的史大姑娘！这位姐姐怎么称呼？”她热切地看向林婉清。

“我叫林晓，暂居姑苏。”林婉清笑道，“史姑娘这性子，真是让人羡慕。”

“林姐姐喜欢就好！”史湘云眼睛弯成月牙，忽然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狡黠，“不过林姐姐，我看你……也不太像普通闺秀。你身上有股劲儿，像是……嗯，像是会功夫，而且……”她皱了皱鼻子，像小动物般嗅了嗅，“还有种特别淡的味道，说不出来，反正跟我以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林婉清心中微动。这已是第二个人（妙玉之后）隐约察觉她的异常了。史湘云靠的是武者的直觉，还是她本身也有某种未被点明的灵敏感知？

史湘云却已自行转了话题，用胳膊肘碰了碰柳清风（这动作着实不拘小节），促狭道：“柳公子是吧？功夫肯定不赖！和林姐姐站一块儿，嘿，俊男靓女，登对得很！”说完，自己先咯咯笑起来。

林婉清脸上一热，柳清风也轻咳一声，略显无奈。这史湘云，心直口快得让人招架不住。

史湘云笑罢，俯身从摊位下摸出个青皮小酒坛，拍开泥封，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顿时逸出。她对着坛口仰脖灌了一大口，畅快地哈了口气，眼角眉梢尽是惬意：“痛快！林姐姐，柳公子，相逢有缘，我请你们喝酒！自家带的‘梨花白’，配这烤鹿肉，那才叫过瘾！”说着，不由分说找来两只还算干净的粗陶碗，哗哗倒满，塞到两人手中。

酒液清澈，香气扑鼻。柳清风与林婉清相视一笑，也被她这毫无矫饰的豪气感染，道谢接过。酒入口，清甜中带着凛冽的后劲，与浓香**的烤肉确是绝配。

三人便在这烟火缭绕、人声鼎沸的街角，就着炭火明灭的光，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闲聊起来。史湘云说起塞外草原的辽阔、大漠孤烟的苍凉，说起江湖上的奇闻异事、路见不平的痛快，眉飞色舞，言语鲜活，听得林婉清心驰神往。柳清风与林婉清也顺着话头，问些姑苏风物人情，尤其不经意间提及城中商贾。

“沈家？”史湘云正撕咬着一块鹿肉，闻言眨眨眼，“知道！富得流油，规矩也多得像牛毛。不过他家的宝钗姐姐，我倒是听说过，都说聪明得了不得，把那么大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惜……”她撇撇嘴，“身子好像不大好，总是吃药。前几日我在‘云锦轩’门口远远瞥见过一眼，啧啧，真跟雪捏玉雕的人儿似的，好看是好看，就是……感觉像被什么东西捆着，绷得紧紧的，不松快。”她摇摇头，又灌了一口酒。

这话虽出自无心，却让柳、林二人心中一动。连史湘云这般粗疏……不，这般心性质朴之人，都能隐约感觉沈宝钗身上的压抑，可见其“灵枷”之沉重，已近乎形于外。

“要我说啊，”史湘云将酒碗往旁边空处一墩，声音因酒意愈发清亮，“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就该像我这样！想喝酒便喝酒，想吃肉便吃肉，想摆摊便摆摊！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呃，我好像很少有不高兴的时候！”她哈哈大笑，引得周围食客侧目，她却毫不在意，“那些个规矩体统，都是捆人的绳子！自己活得痛快，最是要紧！林姐姐，你说是不是？”

林婉清望着她因酒意和火光映照而格外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迷茫，没有算计，只有一片坦荡的赤诚和灼热的生命力。这份毫无挂碍的“真”，如清泉涤心，让她这些日子因身份秘密、前路莫测而产生的些许滞重与焦虑，悄然消散了许多。

“史姑娘说得是。”林婉清含笑，举起了手中的粗陶碗，碗中酒液晃荡，映着炭火与她清亮的眸，“敬这痛快人生！”

“好！敬痛快人生！”史湘云兴奋地与她用力碰碗，陶碗发出沉闷而实在的声响。她一饮而尽，畅快淋漓。

夜色渐深，摊上的鹿肉已售罄大半，食客也逐渐散去。史湘云脸颊绯红，眼神开始有些迷离，清亮的嗓音也带上了几分软糯的含糊，但手上收拾的动作却不见慢。只是脚下步伐，已明显虚浮。

“史姑娘，你醉了。”林婉清上前扶住她有些摇晃的身子。

“醉？谁醉了？”史湘云努力瞪大眼睛，试图证明自己清醒，却一个趔趄，险些带倒旁边的调料罐。柳清风抬手虚扶，一股柔和的力道将她稳住。

“我……我就是有点……困了。”她嘟囔着，脑袋开始一点一点，眼皮沉重地阖上，嘴里还念念有词，“鹿肉……真香……酒也好……林姐姐……好看……”话音渐渐低微，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她竟靠着尚未完全冷却的烤肉铁架，站着睡着了！甚至还小小地打了个带着酒气的呼噜。

柳清风与林婉清看着这奇景，一时愕然，随即相视莞尔。这位史三小姐，真真是……旷达不羁到了极致。醉卧街头的侠客常有，但这站着就能入睡的功夫，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无奈，柳清风只得去附近寻了辆干净的马车，林婉清则小心地将睡得人事不知的史湘云半扶半抱进车厢。问她在姑苏的住处，她只含糊吐出“悦来……东街……”几个字。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缓缓而行。车厢内，史湘云歪倒在林婉清肩头，睡得香甜，偶尔咂咂嘴，露出满足的笑意，不知梦到了什么美味。林婉清轻轻拨开她额前一缕被汗浸湿的发丝，看着她毫无防备、宛如孩童的睡颜，心中一片柔软。这意外的邂逅，这炽烈的生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顽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欢快的浪花。

将史湘云送至悦来客栈，交给焦急寻来的史家老仆安顿好，已是月过中天。回程路上，夜市已散，长街寂寂，唯余星光与远处零星的灯火。

“师兄，”林婉清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史姑娘这样，真好。”

“嗯，”柳清风应道，“赤子之心，浑然天成。她提及沈姑娘时那句‘被捆着’，虽是无心，却是一语中的。”

“是啊。”林婉清仰头，望向满天星斗，“妙玉居士让我明心见性，史姑娘让我看见本真自在。我要修的道，或许就在这‘守中’与‘率性’之间。而沈姑娘……我们得更快些，帮她看清捆住她的，到底是什么，又该如何斩断。”

一次充满烟火气的邂逅，一顿酣畅淋漓的街边烤肉，一位醉梦长街的豪爽少女，看似随兴而至的插曲，却为林婉清紧绷的心弦松了绑，注入了新的感悟与力量。前路依然迷雾重重，但心中那盏灯，因这红尘烟火的映照，似乎更加明亮温暖了。

晚风拂过，带着夏夜特有的微醺气息。两人身影渐行渐远，融入姑苏沉静的夜色中，而新的篇章，已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