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灵剑录 第13章 虎丘夜宴藏兵戈

柳阁主与武松的布置悄然展开。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几颗石子，涟漪向着预定的方向扩散。

那位被燕王幕僚接触过的苏州府衙胥吏，果然“不负众望”，在整理旧卷时，“无意中”翻出了几份语焉不详、却提及城西几处荒废庙宇、旧窑附近曾有“夜半鬼火”、“异香扑鼻”报案的陈年记录，并“尽职尽责”地将这些“可能涉及近日妖氛”的线索，汇总到了那位燕王幕僚手中。几乎是同时，漕帮擅长盯梢的好手，也确认了燕王行辕后角门在子夜时分，确有非府内常客的、气息阴冷的人物秘密出入，行踪诡秘。

燕王那边的反应，则显得有些耐人寻味。幕僚收到线索后，并未大张旗鼓地派人查探那几个地点，反而显得更加低调。但根据柳家外围眼线的回报，那几个荒废庙宇、旧窑附近，在随后两日，出现了疑似经过伪装、身手矫健的陌生人在徘徊、观察，却并未深入，也未与可能存在的“暗桩”接触，仿佛只是确认位置与环境。

这种克制而谨慎的态度，反而更加印证了林晓的猜测——燕王与逆命盟之间，绝非简单的敌对或毫无关联。他们彼此似乎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与警惕，既可能相互利用，又相互提防。

就在这种暗流涌动的诡异平静中，燕王朱棣忽然做出了一个高调而引人瞩目的举动。

一纸措辞豪迈、以燕王名义发出的请柬，如同投入姑苏这潭深水的巨石，激起了远比皇太孙拜访时更为剧烈的波澜。请柬遍邀姑苏城内及周边有头有脸的文武官员、士绅名流、豪商巨贾、乃至部分在地方上有影响力的耆老宿儒，于三日后戌时，齐聚虎丘，赴“虎丘夜宴”。

请柬言明，此宴一为“答谢”姑苏官民对王驾的“恭顺勤谨”，二为“与民同乐”，共赏虎丘秋色，三为“以武会友”，特邀姑苏本地“豪杰义士”于宴间“演武助兴”，燕王将亲临观览，并有厚赐。

“虎丘夜宴”！

虎丘乃吴中名胜，山不高而景胜，尤其剑池、千人石等古迹，历来是文人雅集、江湖聚会的上选之地。燕王选择此地，且冠以“夜宴”之名，显然别具深意。夜间设宴于山林名胜，本就带有几分豪侠任气与神秘色彩；“以武会友”、“演武助兴”更直接指向了姑苏的江湖力量，尤其是近期因对抗逆命盟而声名鹊起的林晓、武松等人。

这不仅仅是一场宴会，更是一次公开的、强势的“亮相”与“检阅”。燕王要在姑苏所有有分量的人物面前，展示他身为塞王的威仪、气度，以及对地方武力的重视（或者说，掌控欲）。同时，这无疑也是对前番皇太孙那种偏向文雅、含蓄的“访贤问道”风格的一次鲜明对比与回应——太孙谈“仁德”，燕王便直接亮“武力”！

一时间，姑苏城内风起云涌。接到请柬的，无不心潮起伏，暗自揣摩。文官士绅多感惶恐不安，不知这位以霸道着称的王爷宴无好宴，是否会借机敲打、立威，甚至清洗异己？江湖豪强与地方大族则既兴奋又警惕，若能得燕王青睐，自是平步青云的机遇，但若应对不当，也可能招致灭顶之灾。更多人则在观望，燕王此举，究竟意欲何为？仅仅是彰显存在，还是有着更深层的布局？

林晓自然也接到了请柬，而且是规格颇高、特意注明“携友赴宴”的一份。显然，“演武助兴”的重头戏，很可能就落在了他与武松身上。

“这是要把咱们架在火上烤啊！”武松看着那烫金的请柬，冷哼一声，“什么演武助兴，分明是想掂量掂量咱们的斤两，说不定还想趁机收编！二弟，这宴，咱们去是不去？”

黛玉忧心忡忡：“二哥，燕王殿下本就……心思难测，如今又在虎丘设宴，那里地势复杂，夜间更易生变。万一……万一他与逆命盟真有勾结，借宴会设下陷阱……”

林晓沉默着，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燕王此举，确实将了他一军。不去，便是公然不给燕王面子，立刻会成为其眼中钉，后续行动必将处处掣肘，甚至可能招致直接的打压。去，则等于主动踏入对方预设的舞台，身不由己，吉凶难料。

但反过来想，这或许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近距离观察燕王及其随行人员（尤其是那些“奇人异士”），一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己方力量与立场，甚至……一个可能接触到某些隐秘信息或触发某些关键变化的机会。

“去。”林晓最终做出了决定，眼神锐利，“不仅要去的，还要‘演’得漂亮。燕王想看我们的武力，那就让他看个够。但我们的‘武’，不是为了给他‘助兴’，更不是为了被他‘收编’。我们要让所有人看到，姑苏有敢战、能战、且为守护家园而战的力量！”

“好！某家早就手痒了！”武松一拍大腿，“定要叫那些北地来的兵痞，还有燕王招揽的那些牛鬼蛇神，见识见识咱们江南好汉的手段！”

“但我们不能只靠血气之勇。”林晓转向柳阁主派来联络的心腹，“立刻回报柳世伯，请他动用一切关系，尽可能摸清燕王此次夜宴的具体布置、护卫力量分布、尤其是……是否邀请了身份特殊、非本地常见的‘宾客’。另外，让刘帮主挑选一批最精干、最可靠的弟兄，以‘协助维持秩序’或‘供应酒水物资’等名义，设法在宴会外围布置下我们的人，不需靠近核心，只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留意任何异常动向。”

“黛玉，”他又看向妹妹，“你与探春姑娘留在小筑，加强戒备。我会留下足够的人手。若……若我们那边真有变故，或者小筑这边出现异常，你们立刻按我们之前商定的第二套方案，启动应急撤离。”

黛玉知道事关重大，强忍担忧，重重点头：“二哥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看好这里。”

接下来的两天，姑苏城如同一张逐渐拉紧的弓弦。燕王行辕和虎丘一带，人马调动频繁，工匠日夜赶工，搭建宴席棚帐、灯台、乃至一处简易的演武台。受邀者们也在私下里紧张地准备着，打探着，权衡着。

三日后，戌时将至。

秋日的虎丘，夜幕初降，山色朦胧。通往山上的道路两旁，早已被燕王亲卫肃清、把守，火把通明，甲胄森然，肃杀之气弥漫。受邀的宾客们或乘车，或乘轿，或步行，在亲卫的引导下，怀着各异的心情，沿着蜿蜒的山道向上行去。

林晓与武松并未携带大队人马，只带了四名精挑细选的护卫，皆换上干净利落的劲装，腰悬兵刃，神色沉静。他们随着人流上山，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四周。柳阁主提前送来的情报显示，燕王此次带来的亲卫超过五百人，皆是从北疆边军中精选的悍卒，已将虎丘主要区域牢牢控制。此外，行辕内那些“奇人异士”也有部分随行，分散在宴会区域的不同方位。

宴会主场地设在虎丘着名的“千人石”附近的一片开阔平坦处。此时已是华灯齐放，数百盏灯笼、气死风灯将现场照得亮如白昼。临时搭建的棚帐装饰着锦缎，摆开了数十张席案，案上陈列着美酒佳肴，倒也颇有几分北地豪宴的粗犷气象。正北方位，设一高台，上有宽大主座，自是燕王之位。

宾客陆续到齐，按身份官职、名望高低被引至相应席位。林晓与武松的位置被安排在靠近演武台侧前方，不算最核心，却也十分显眼，显然是被“重点关照”了。林晓注意到，在场宾客中，除了熟悉的知府、同知等地方官员，柳阁主、刘帮主等地方豪强代表，以及一些有名的士绅文人外，还有数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不似寻常官绅或商贾的人物，分散坐在不同角落，目光偶尔扫过全场，带着审视的意味。这些人，恐怕就是燕王招揽的“客卿”或“异人”了。

戌时三刻，鼓乐声起，一队亲卫开道，燕王朱棣终于现身。

他今日未着戎装，换了一身玄色绣金蟠龙的常服，头戴翼善冠，腰佩玉带，更显威仪。在数名心腹将领与幕僚的簇拥下，龙行虎步，登上了主位。他那霸道的“征伐战气”并未刻意收敛，只是比平日稍显内敛，但依然如同无形的山岳，压在每一个在场者的心头，使得原本还有些低声交谈的宴场，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诸位。”燕王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山间回荡，“本王奉旨南巡，途经姑苏，蒙诸位款待，甚感盛情。今夜设此薄宴，一为酬谢，二为与诸位才俊、豪杰，共赏这吴中秋色，同享太平之乐。不必拘礼，尽兴即可！”

说罢，他率先举杯。众人连忙起身，齐声应和，宴会便在一种表面热烈、实则紧绷的气氛中开始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燕王看似随意地与邻近席位的几位地方大员、耆老交谈，问及农桑、漕运、民情，言语间既有威压，也不乏对地方实务的关切了解，显示其并非不通政务的莽夫。但林晓能感觉到，燕王那看似随意的目光，不时会掠过他与武松所在的方位。

果然，当席间气氛在丝竹声与劝酒声中略显松弛时，燕王放下了酒杯，朗声道：“久闻江南人杰地灵，不仅文采风流，武风亦盛。近日姑苏有邪祟为患，幸赖本地豪杰义士挺身而出，护卫乡梓，实乃国之幸事，民之福气。本王心甚慰之。今夜良辰美景，岂可无武助兴？听闻姑苏林氏剑术，精妙绝伦；更有豪杰武松，勇力过人。不知可否下场，让本王与诸位，一睹风采？”

来了！图穷匕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林晓与武松身上。席间一片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与山风穿林的呜咽声。

武松浓眉一扬，就要起身。林晓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自己率先站了起来。

他走到席前，对着燕王所在方向，不卑不亢地拱手：“殿下有命，草民敢不从。然剑乃凶器，演武助兴，恐煞风景。且近日追剿邪祟，消耗颇巨，不敢言精妙。倒是武大哥神力，或可表演些角抵之力，为殿下与诸位添些笑料。”

他这话，既委婉地表达了不愿轻易动剑（尤其是为“助兴”），又将“消耗颇巨”、“追剿邪祟”点出，暗示己方有正事在身，同时将“表演”的机会推给了更适合展示力量的武松。

燕王眼中精光一闪，似乎对林晓的应对颇为玩味，却并未强求，反而笑道：“林公子言之有理。武艺本为护身保民，岂可轻示？武壮士神力，本王亦有所闻。不知武壮士，可愿一展雄风？”

武松早已按捺不住，闻言大步走到场中空地，对着燕王一抱拳，声如洪钟：“殿下既然要看，某家就献丑了！不知可有重物，让某家试试力气？”

燕王抚掌：“好！取本王亲卫的演练石锁来！”

几名亲卫立刻抬来四只硕大的石锁，每只看样子不下两百斤，乃是军中练习臂力所用。寻常壮汉能舞动一只已算不错。

武松走到石锁前，活动了一下手脚，也不见如何作势，俯身一手一个，竟将两只石锁轻松提起！在众人低低的惊呼声中，他双臂一振，竟将两只石锁高高抛起，在空中划过弧线，又稳稳接住！如此反复三次，面不红，气不喘。随后，他将两只石锁轻轻放下，又走到另外两只前，如法炮制。

四只沉重的石锁在他手中，仿佛轻若无物的玩具。这纯粹的力量展示，毫无花哨，却充满了最直接的视觉冲击力与震撼感！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喝彩声，连燕王带来的北地悍卒，眼中也露出讶然与敬佩之色。

燕王眼中也掠过一丝赞赏，点头道：“果然神力！名不虚传！赏！”

立刻有亲卫托着金帛上前。武松也不客气，谢过之后，便退回席位。

演武环节似乎就此告一段落，燕王也未再强求林晓出手。宴会继续，气氛似乎比之前活跃了一些，众人推杯换盏，低声议论着方才武松的神力。

但林晓的心却并未放松。他注意到，在武松演武时，席间那几位“特殊宾客”中，有两人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武松的动作，眼中似乎闪烁着某种评估与算计的光芒。而燕王看似在饮酒谈笑，其目光的余角，却始终笼罩着整个宴会场，尤其是几个关键出入口与制高点。

这宴会，绝不仅仅是“答谢”与“观武”那么简单。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正在加速涌动。林晓悄悄调整了一下坐姿，手按上了腰间剑柄的附近，全身感官提升到极致，警惕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异变。

虎丘夜色渐深，山风更凉。这场名为“夜宴”的棋局，下一步，究竟会落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