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灵剑录 第16章 凤鸣高岗窥玄机

姑苏城西，安乐坊。

坊名安乐，居住于此的却未必都是安乐之人。此地虽非顶尖富贵云集之处，却多是些家道中落、勉强维持体面的旧族，或是些根基尚浅、锐意进取的新贵。街道不如东市宽敞繁华，宅院门庭也少了些世代簪缨的厚重气派，却多了几分紧绷的、不甘沉寂的喧嚣与算计。

贾府，便坐落于此坊深处。

这处宅邸占地不小，前后三进，带着东西跨院，粉墙虽已显斑驳，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却擦得锃亮，石狮子的眼睛也瞪得溜圆，竭力维持着昔日的威严。只是门庭冷落，檐角蛛网暗结，透着一股外强中干的疲态。

林晓与武松、黛玉三人站在斜对面一家茶楼的雅间窗口，已观察了小半个时辰。贾府门前偶尔有仆役进出，神色多是匆忙中带着几分惶然，并无多少高门大户的从容。

“这贾家，”武松灌了一口粗茶，嗤笑道，“架子倒是不小，里子怕是早就空了。那日去蘅芜苑闹腾的贾家小子，看着就是个没甚斤两的绣花枕头。”

黛玉轻叹一声：“贾家祖上确与皇家有些渊源，也曾显赫一时。只是近两代子弟多不肖，坐吃山空，又无得力人物支撑门庭，渐渐便落寞了。那位贾公子名唤宝玉，是二房嫡子，自幼被老祖宗和太太宠溺太过，性子……确是有些跳脱不羁。贾府如今是长房媳妇王熙凤当家，据说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以一己之力勉强支撑着这偌大家业。”

“王熙凤……”林晓低声重复这个名字。根据系统零碎信息和城中流传的说法，这位贾府大奶奶年岁不大，却以精明强干、泼辣爽利着称，将日渐衰败的贾府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手段了得，却也因其锋芒太露、锱铢必较，毁誉参半。

系统在柳纤云事件后，下一个若隐若现的指向，似乎便与贾府、与这位王熙凤有关。尤其是当林晓试图将已知的“金钗”信息与城中各家年轻女眷比对时，“贾府”这个选项总是带着一种模糊的、被某种力量干扰的闪烁感。

“直接登门拜访，以贾府如今的境况和王熙凤的为人，怕是难以取信，反而可能打草惊蛇。”林晓沉吟道，“我们需一个合适的契机，或者……一个能让她主动感兴趣的由头。”

武松摸了摸下巴：“这种深宅大院里的当家奶奶，最在意什么？无非是家族体面、钱财进项、以及……可能威胁到她地位的人或事。”

黛玉若有所思：“我听说，王熙凤虽掌家，但府中人口众多，关系错综复杂，老太太偏心二房宝玉，各房妯娌也未必服气，她的日子未必如外界所想的那般顺遂。而且，近日城中风波，贾府女眷想必也提心吊胆，她身为当家，压力只会更大。”

正说话间，贾府侧门忽然打开，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匆匆走出，脸上带着几分焦虑，左右张望了一下，便快步朝坊市方向走去。

武松眼神一锐：“那人脚步虚浮，心神不宁，像是遇到了棘手之事。”

林晓当机立断：“大哥，劳烦你跟上去看看，小心别暴露。”

武松点头，放下茶碗，身形一晃，便如一道青烟般悄然滑出雅间，缀了上去。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武松便回来了，带回消息：“那管事去了城西的‘广源当铺’，当了几件首饰，成色不错，但估价很低，他争执了几句，还是当了，拿了一小包银子，又急急去药铺抓了几副药，看方子像是治惊悸安神的。回府路上，嘴里还念叨着‘窟窿越来越大’、‘凤奶奶这次怕也难了’之类的话。”

“当首饰？抓安神药？”林晓与黛玉对视一眼。贾府已窘迫到需要当东西凑钱的地步了？而且看样子，府中有人因惊吓或焦虑需要服药，结合当前时局，很可能与“逆命盟”带来的恐慌有关。

“是个机会。”林晓目光微闪，“或许，我们可以从‘钱’和‘安全’这两件事上，切入贾府。”

黛玉想了想，道：“王熙凤精明，直接送钱或表示庇护，她必然疑心，反而不美。不如……从生意入手？我听说她为了贴补家用，私下也放一些印子钱，并与几家商行有往来。二哥，我们林家名下，是否有些不太打眼、却又需要可靠人手打理的产业或账目？”

林晓瞬间明白了黛玉的意思。王熙凤缺钱，也缺稳固的财源。林家若以合作生意、委托打理为名，提供一个看似有利可图、实则暗含观察与接触机会的由头，或许能让她放下部分戒心。同时，这也能试探她对林家的态度，以及对城中风波的真实反应。

“有一处。”林晓回忆道，“母亲出嫁时，外祖家陪嫁了城北两间绸缎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由老掌柜打理。前年老掌柜病退，暂时由林家总柜代管，正需寻个得力又可靠的人接手。这两间铺子收益寻常，但胜在稳定，账目也清晰。”

“绸缎庄……与贾府以往可能并无交集，突然找上门，仍显突兀。”武松道，“不如再加点‘险’？就说近来货运不太平，想找个有手腕、能镇得住场子的合伙人，一起开辟一条新的南货线路，利润分成。贾府如今缺钱，王熙凤又有胆识，这‘险中求利’的提议，说不定更能打动她。”

林晓眼睛一亮：“大哥此计甚妙！合情合理。我们便以此为由，投帖拜会。只是，需得找一个合适的引荐人，免得过于唐突。”

黛玉忽然道：“或许……薛家姐姐可以？”

“薛宝钗？”林晓一怔。

“薛贾两家似是旧识，有些来往。薛姐姐为人端方，她若肯引荐，王熙凤或会少些疑虑。只是……”黛玉有些犹豫，“薛姐姐性情冷淡，未必愿意卷入此事。”

林晓沉吟片刻：“不妨一试。我们明日先去蘅芜苑，探探薛姑娘口风，若她不愿，再想他法。”

计议已定，三人离开茶楼，回到听荷小筑。林晓立刻修书两封，一封给母亲说明借用绸缎庄之事，另一封则是以林家少主名义，写给贾府当家奶奶王熙凤的拜帖，语气客气，提及有意商谈合作事宜，并委婉提及薛宝钗之名。

次日，林晓与黛玉再次来到蘅芜苑。薛宝钗接待他们时，依旧是一贯的平静疏离。当林晓委婉提出，希望她能帮忙引荐贾府王熙凤，洽谈一桩可能互利的生意时，薛宝钗沉默了片刻。

她抬起眼帘，目光清凌凌地看向林晓：“林公子为何想到与贾府合作？凤姐姐性子要强，等闲不肯受人恩惠。城中近日风波不断，公子此时与贾府走动，不怕惹上麻烦么？”

这话问得直接，却也点明了关键。

林晓坦然道：“正因为近日风波不断，林家才觉得，有些事需早做打算，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凤奶奶能干之名，姑苏皆知。林家确有诚心，绝非施舍。至于麻烦……”他顿了顿，“林家如今，本就已在麻烦之中。或许正因如此，才更需寻些可靠的臂助。”

薛宝钗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一只通透的玉镯。良久，她才缓缓道：“凤姐姐……确实不易。”她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淡得几乎难以察觉，“引荐不难。但我只负责递句话，成与不成，以及后续如何，皆与我无关。宝钗一介商女，只愿守着这方寸小店，安稳度日。”

“如此，已感激不尽。”林晓正色道。

薛宝钗不再多言，让莺儿取来纸笔，写了一张简短的便笺，封好后交给林晓：“将此笺连同拜帖，一并送至贾府门房即可。凤姐姐见了，自会斟酌。”

拿到薛宝钗的便笺，林晓心中稍定。这位薛姑娘，果然并非全然不通世情，她的引荐，分量不轻。

拜帖和便笺当天下午便送到了贾府。出乎意料的是，回帖来得很快，约定次日巳时，在贾府偏厅一见。

次日，贾府偏厅。

厅堂布置得富贵大气，紫檀木的桌椅，多宝格上陈列着些古玩玉器，虽未必件件精品，却也彰显着主人不愿堕了架子的心思。只是细看之下，有些地方漆色新旧不一，窗纱也非时新花样。

林晓与武松、黛玉三人被引至厅中稍候。武松今日换了身干净的布袍，收敛了大部分气势，但仍显得魁梧异常。黛玉则戴着帷帽，遮住面容。

不多时，环佩叮当，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位年轻妇人扶着丫鬟的手，款步走入厅堂。

她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量高挑，体态丰腴，穿着一身石榴红织金缠枝牡丹的褙子，下着墨绿马面裙，头梳高髻，插着赤金点翠步摇并几支珠钗，耳坠明珠，腕套金镯，通身上下光彩照人，行动间自带一股风风火火的利落劲儿。

面容是极为明艳张扬的美，柳叶眉，丹凤眼，鼻梁高挺，嘴唇略薄，未语先带三分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眼波流转间，透着十二分的精明与审视。正是王熙凤。

“哎哟，贵客临门，有失远迎！”王熙凤人未到，声先至，嗓音清亮爽脆，带着一股子热络劲儿，“林少主，林姑娘，还有这位武壮士，快请坐！看茶！”

她目光迅速扫过三人，在林晓脸上略停，对武松的体型多看了一眼，最后在黛玉帷帽上掠过，笑意不变，却已将这初次见面的三人掂量了个大概。

“凤奶奶客气了，冒昧打扰。”林晓拱手道。

众人落座，丫鬟奉上茶点。寒暄几句后，王熙凤便单刀直入：“林少主帖子中提到，有意合作生意？还劳薛大妹妹特意递了话。不知是何等好买卖，能入得了林少主的眼？”

她语速快，吐字清晰，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晓，等待下文。

林晓也不绕弯子，将之前商议好的说辞道出：“实不相瞒，林家近日有意拓宽南货线路，尤其是蜀锦、滇茶等物。只是近来道上不太平，寻常商队恐难胜任。久闻凤奶奶行事果决，手腕非凡，在城中人脉广阔。故而想与凤奶奶合作，由林家出本金、通路，凤奶奶出面调度、打点关节，利润五五分成。此外，”他话锋微转，“家母名下两间绸缎庄，老掌柜病退，一直未找到合适接手之人。凤奶奶若有意，亦可一并代为打理，抽佣亦可商议。”

王熙凤听着，脸上的笑容不变，丹凤眼却微微眯起，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显然在飞速盘算。

南货生意利润丰厚，但风险也大，尤其是当前时局。林家找上她，是看中她的能力，还是别有意图？那两间绸缎庄，看似是个添头，实则或许是试探，也可能是块不错的稳定进项。

“林少主抬爱了。”王熙凤笑道，“这南货生意，听着是诱人。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平日里打理家中琐事已是不易，外面那些打打杀杀、车船店脚牙的事情，怕是力有不逮啊。至于绸缎庄……”她顿了顿，“贵府产业，交给我这外人打理，怕是不合规矩吧？”

她这是以退为进，既点出风险，又试探林家的真实用意和诚意。

林晓早有准备，从容道：“凤奶奶过谦了。谁不知凤奶奶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处事之能，许多男子亦不及。南货生意，林家自有护卫力量，主要需凤奶奶坐镇姑苏，协调各方，打点官府与码头关节。至于绸缎庄，家母早有交代，只需寻一稳妥能干之人，不必拘泥是否林姓。凤奶奶若愿接手，账目清晰，按例抽佣，两相便利。”

王熙凤眼中精光一闪。林家不仅给出厚利，连风险都主动承担大半，条件可谓优厚得过分。天下没有免费的宴席……

她心思电转，面上笑容却愈发灿烂：“林少主如此诚意，倒叫我不好意思推脱了。只是……这合作之事，毕竟非同小可。敢问林少主，除了生意，是否还有别的……‘考量’？”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林晓。

厅中气氛微微一凝。

林晓与武松、黛玉交换了一个眼神。这王熙凤果然厉害，敏锐异常。

林晓略一沉吟，决定部分坦诚：“凤奶奶明鉴。林家确有考量。近日城中不靖，逆命盟猖獗，专对各家女眷下手。林家虽有些力量，亦感独木难支。凤奶奶掌家，贾府女眷安危，想必亦是心头重担。若能携手，互通声气，彼此照应，于生意，于家宅平安，或可两全。”

他没有直接提“金钗”或王熙凤本人可能面临的威胁，而是从“女眷安危”和“互通声气”的角度切入，既点明共同关切，又留有余地。

王熙凤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眸光沉静下来，手指无意识地将腕上金镯转了转。林晓的话，戳中了她近来最大的隐忧。府中上下人心惶惶，尤其是几位年轻姑娘，更是寝食难安。老太太那里也颇多埋怨压力。她独力支撑，既要维持家计，又要保阖府平安，早已心力交瘁。林家主动递来橄榄枝，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这份“互助”的提议，对她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

但她王熙凤，从不轻易信人，更不愿被人拿捏。

“林少主快人快语。”她重新扬起笑容，却比之前多了几分郑重，“这互通声气，彼此照应，自然是好。只是我贾府门庭虽不及往日，却也自有规矩。合作生意，可以。但一码归一码，生意上的事情，咱们按生意规矩来，账目分明，责任清晰。至于其他……”她顿了顿，语气转硬，“我王熙凤别的不敢说，护着自家院子里的人，还有些许能耐。林少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具体如何‘照应’，咱们可以慢慢商议，但前提是，彼此尊重，互不干涉内务。”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接受了合作的提议，又划清了界限，明确拒绝了林家可能借机深入贾府内宅的意图，展现了极强的自主意识和防御心理。

林晓心中反而一定。王熙凤这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也说明她并非易于掌控之辈，而是有自己原则和底线的潜在盟友。

“凤奶奶所言极是。”林晓正色道，“林家绝无干涉贾府内务之意。所谓照应，更多是指消息共享，危急时刻可相互援手。具体章程，确需从长计议。”

王熙凤见林晓态度诚恳，并未坚持，脸色缓和下来，笑容也真切了几分：“既如此，这南货生意和绸缎庄的事，咱们可以先拟个章程看看。至于其他……来日方长。”

她是个行动派，当即唤来心腹账房先生，与林晓带来的林家管事，就在偏厅旁开始商议合作框架。她自己则陪着林晓三人继续说话，话题从生意渐渐转到城中琐事、各家动向，言语间旁敲侧击，既打探林家对“逆命盟”的了解，也流露出对府中几位妹妹（如贾迎春、贾探春等）的担忧，虽未明言，但意思已到。

林晓也适时透露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关于“逆命盟”行事风格的信息，并暗示林家正在暗中查访，若有确凿消息，愿与凤奶奶共享。

双方你来我往，言辞机锋暗藏，却又保持着基本的客气与试探中的默契。

一个多时辰后，初步的合作意向已达成。王熙凤亲自将林晓三人送至二门，临别时，她看着林晓，忽然低声道：“林少主，薛大妹妹性子冷，但看人眼光不差。她既肯递话，我便信你几分。只是这姑苏城里的水，如今是越来越浑了。咱们合作归合作，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福。各自保重吧。”

这话似是提醒，又似警告。

林晓拱手：“多谢凤奶奶提点，晓省得。”

离开贾府，走在略显萧瑟的坊街上，武松哼了一声：“这女人，不简单。心眼比筛子还多，浑身是刺。”

黛玉却道：“但她确有担当，也够清醒。在那种境况下，还能守住底线，争取主动，难怪能支撑贾府至今。”

林晓点头：“是个精明强干、有魄力也有软肋的潜在盟友。通过她，我们或许能更了解贾府内部情况，也可能接触到其他‘金钗’候选人。更重要的是，她消息灵通，对城中三教九流的动向把握，可能远超我们想象。”

他抬头望了望姑苏城上空积聚的阴云。薛宝钗的冷眼旁观，王熙凤的精明戒备，十二金钗的命途，似乎正在一张无形的大网上，显现出愈发复杂而清晰的脉络。

而他们，已悄然将触角，伸向了这漩涡的另一个关键节点。

凤鸣于贾府高岗，虽为自保，其声清厉，或可穿云破雾，窥见一丝暗流之下的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