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灵剑录 第23章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

营地的篝火已快燃尽，火光在晨风中摇曳不定，将围坐之人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武松靠坐在古树下，柳随风煎好的草药已给周明服下，高热暂时退去，但呼吸依旧微弱如游丝。

白雨倚在武松身侧，右臂断处阵阵抽痛让她无法入睡。她看着武松被火光映亮的侧脸，那张脸上有未干的血迹，有深可见骨的伤口，却也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坚毅。

“武师兄，”她轻声道，“你在想什么？”

武松睁开眼，目光望向东方天际那道若有若无的鱼肚白：“想林师妹最后说的话。她说，妖尊残魂未消，虎魂封印未固，邪麒麟只是重新沉睡。”

“你觉得……还会有更大的麻烦？”

“不是觉得，是肯定。”武松的声音很平静，“幽冥道筹划百年，不会因为一次失败就彻底放弃。鬼面人未死，就是明证。”

白雨沉默片刻，突然问：“武师兄，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太弱了？”

武松转头看她。

“林师姐那么厉害，还是……陆师弟那么拼命，还是……”白雨的声音有些哽咽，“如果，如果我们能更强一些，也许他们就不用……”

“白师妹。”武松打断她，“这不是强弱的问题。修行之路，本就是与天争命，与邪斗法。我们选择了这条路，就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林师妹和陆师弟，他们走得无憾。”

他顿了顿，看向手中那半截林晓的玉簪：“我们要做的，不是沉浸在悲伤中，而是带着他们的意志，继续走下去。走得更远，站得更高，守护好他们用生命换来的这片天地。”

白雨重重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就在这时，营地边缘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哨兵跌跌撞撞冲进营地，脸色惨白如纸：“殿下！长老！不好了！外面……外面……”

朱棣猛然站起：“说清楚！”

“黑雾！漫天黑雾从阴风谷方向涌来，所过之处，草木尽枯，鸟兽毙命！”哨兵声音颤抖，“而且……而且黑雾中，有东西在动！”

李严脸色骤变，立刻喝道：“所有人戒备！伤员转移到营地中心，能战的跟我来！”

营地瞬间骚动起来。士兵们迅速集结，虽然个个带伤，却无人退缩。伤员被搀扶着移到营地中心相对安全的位置，柳随风和楚红叶守在周明身边，严阵以待。

武松拄着断剑站起，白雨也跟着站起，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

走到营地边缘，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正如哨兵所说，铺天盖地的黑雾正从阴风谷方向滚滚而来。那黑雾浓稠如墨，翻腾涌动，仿佛有生命一般。雾气所过之处，树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腐烂，地面变成焦黑色，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

更可怕的是，黑雾中确实有东西在动——无数扭曲的影子在黑雾中翻滚、纠缠，发出非人的嘶嚎。那些影子时而凝聚成人形，时而散成黑烟，时而又化作各种狰狞的兽类轮廓。

“是怨魂厉鬼。”李严沉声道，“逆命邪阵虽然被毁，但阵法崩毁时释放出的怨气煞气，与阴风谷中积累万年的阴气结合，形成了这片‘幽冥鬼雾’。雾中厉鬼，都是被邪阵吞噬的生魂所化。”

朱棣眉头紧锁：“可有破解之法？”

“寻常法术无用。”李严摇头，“鬼雾本质是阴煞之气凝结，非至阳至刚之力不能驱散。但……”

他看向武松：“武松，你体内有一丝罗汉本源，若能引动，或许可克制此雾。”

武松一愣：“罗汉本源？”

“你师父没告诉你吗？”李严目光复杂，“你前世是佛门伏虎罗汉座下护法，因犯戒被贬入轮回。这一世拜入灵剑宗，但体内罗汉本源未失，只是沉睡。”

武松低头看自己的双手，难怪他从小力气就远超常人，修炼佛门功法也事半功倍，原来有这等渊源。

“如何引动？”武松问。

“燃烧本源。”李严一字一句道，“以自身精血为引，点燃罗汉本源，可短暂获得伏虎罗汉之力。但此法凶险至极，一旦本源燃尽，轻则修为尽废，重则魂飞魄散。”

营地一片寂静。

燃烧本源，这是修行者最决绝的手段。那是拿自己的道基、自己的轮回之路在赌。

武松沉默良久，望向那片越来越近的黑雾。雾中厉鬼的嘶嚎越来越清晰，隐约可见无数双血红的眼睛在黑雾中闪烁。以营地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抵挡这片鬼雾的侵袭。

一旦鬼雾笼罩营地，所有伤员，包括周明、柳随风、楚红叶，包括那些卫队士兵，包括白雨，都会死。被厉鬼吞噬神魂，永世不得超生。

“我来。”武松平静地说。

“武师兄！”白雨抓住他的手臂，“不行！一定有其他办法！”

“没有时间了。”武松看着黑雾已到百丈之外，“白师妹，你带伤员往后撤，能撤多远是多远。李长老，殿下，你们也撤。”

李严摇头：“我留下助你。”

“不。”武松斩钉截铁，“燃烧罗汉本源，需全身心投入，不能有丝毫干扰。你们留下，反而会让我分心。”

朱棣看着武松，这个满身是伤却依然挺直脊梁的年轻人，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他缓缓拔剑：“本王征战半生，从未在战场后退过一步。今日，亦不退。”

“殿下……”

“不必多言。”朱棣剑指前方，“卫队听令！列阵！准备迎敌！”

“诺！”百余名尚能战斗的士兵齐声应喝，声震山林。

白雨也拔出短剑：“我也不退。要死，一起死。”

武松看着他们，眼眶微热。这就是他愿意用生命守护的东西——不是某个宗派，不是某个人，而是这种生死与共的情义，这种绝不后退的勇气。

“好。”他重重点头，“那我们就一起，守住这里。”

黑雾已到五十丈外。雾气中，厉鬼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有些甚至已经挣脱雾气束缚，化作半透明的鬼影，张牙舞爪地扑来。

“放箭！”朱棣一声令下。

士兵们弯弓搭箭，箭矢如雨射向鬼影。但这些普通箭矢对厉鬼效果甚微，大多数直接穿过鬼影，少数附着阳气的箭矢能造成些许伤害，却无法阻止鬼雾前进的脚步。

李严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一道金色光幕自地面升起，挡在营地前方。这是灵剑宗防御法术“金光障”，专克阴邪。

鬼影撞上光幕，发出刺耳的惨叫，身体冒起青烟，暂时被阻隔在外。但更多的鬼影前仆后继地撞来，光幕剧烈颤抖，表面出现细密裂纹。

“撑不了多久！”李严额头冒汗，“武松，准备！”

武松深吸一口气，盘膝坐下，断剑横于膝前。他闭上眼睛，按照李严所授法诀，开始催动体内那丝沉睡的罗汉本源。

起初毫无反应，仿佛那本源根本不存在。武松不急不躁，默念佛门心经，将心神沉入丹田最深处。

意识下沉，下沉，穿过经脉，穿过气海，最终来到一片金色的海洋。海洋中央，一个模糊的身影盘坐，那身影宝相庄严，周身环绕佛光，脑后有一圈淡淡的光轮。

那就是沉睡的罗汉本源。

武松的意识向那身影靠近，每靠近一步，都能感受到浩瀚磅礴的佛力。那力量至阳至刚，至正至纯，正是阴邪鬼物的克星。

“前辈，”武松在心中说道，“弟子今日为救同门，为护苍生，特来借力。”

金色身影缓缓睁开眼，眼中无悲无喜，只有洞彻世事的智慧。一个宏大的声音在武松意识中响起：“汝可知，一旦引动本源，便无回头之路？”

“弟子知晓。”

“本源燃尽，汝将重归轮回，千年修行付诸东流。”

“弟子无悔。”

金色身影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善。既然你有此决心，本座便助你一臂之力。但记住，你只有一刻钟时间。一刻钟后，无论胜负，本源都将燃尽。”

“足够了。”武松坚定道。

金色身影化作一道金光，融入武松的意识。下一刻，武松猛地睁开眼。

眼睛睁开的一刹那，两道金光从眼中射出，直冲云霄。他周身毛孔涌出金色佛光，佛光如火焰般燃烧，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断剑在佛光中融化、重塑，化作一柄降魔杵。

额头正中，一个金色的“卍”字符文浮现，缓缓旋转。

营地中所有人都感受到那股浩瀚的佛力。那是纯粹、强大、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真佛降世，诸邪退避。

白雨看着佛光中的武松，眼泪再次涌出。她认得那种眼神——那是已做好赴死准备的眼神。

李严也红了眼眶。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子，今日终于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却也是最后的光芒。

鬼雾似乎感受到威胁，骤然加速涌来。无数厉鬼从雾中冲出，扑向佛光中的武松。

武松站起身，手持降魔杵，向前踏出一步。

一步踏出，脚下生莲。

金色的莲花在他脚下绽放，每朵莲花都散发柔和佛光，所过之处，地面焦黑退去，恢复本色。

“阿弥陀佛。”武松开口，声音不再是平时的低沉，而是宏大庄严，仿佛来自九天之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尔等既已身死，何不入轮回，重获新生？”

话音落下，降魔杵轻轻一点。

一点金光从杵尖射出，迎风便长，化作漫天金色梵文。梵文如雨落下，每一枚落在厉鬼身上，都让那厉鬼停止嘶嚎，脸上露出解脱之色，化作点点金光，消散于天地间。

鬼雾剧烈翻腾，似乎被激怒了。雾气深处，传来一声阴冷的笑声：“罗汉转世？有意思。但区区一丝罗汉本源，也想阻我幽冥鬼雾？”

那声音正是鬼面人！

他果然没死，而且趁乱操控了这片鬼雾。

武松面色不变：“原来是你在背后搞鬼。正好，今日新账旧账一起算。”

“就凭你？”鬼面人嗤笑，“燃烧本源，不过苟延残喘。一刻钟后，你便是个废人，到时看你还怎么嚣张。”

黑雾凝聚，化作一张巨大的鬼脸。鬼脸张开大嘴，喷出滚滚黑烟，黑烟中夹杂着无数怨魂，哭嚎着扑向武松。

武松不闪不避，降魔杵高举，口中念念有词。每念一个字，空中就多一个金色梵文，梵文组成一篇经文，正是《金刚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经文成，金光大盛。黑烟怨魂撞上金光，如冰雪遇烈阳，纷纷消融。鬼脸发出痛苦的嘶吼，表面出现无数裂纹。

“不可能！”鬼面人惊怒，“你一个筑基期修士，怎么可能催动如此强大的佛力！”

武松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向前。每走一步，脚下金莲绽放，身后佛光更盛。他走到鬼脸前，降魔杵轻轻点向鬼脸眉心。

鬼脸想躲，却发现自己被佛光锁定，动弹不得。降魔杵点在眉心，金色佛力如决堤洪水，涌入鬼脸内部。

“不——！”鬼面人发出绝望的嘶吼。

鬼脸轰然炸开，化作漫天黑烟。黑烟中，一道黑影仓惶逃窜，正是鬼面人的残魂。他想逃回鬼雾深处，却发现自己已被佛光笼罩，无处可逃。

武松伸手一抓，佛光化作一只金色大手，将鬼面人残魂抓在手中。

“放开我！放开我！”鬼面人疯狂挣扎，“我幽冥道不会放过你的！”

“那又如何？”武松平静道，“今日，你先上路。”

金色大手用力一握，鬼面人残魂发出最后一声惨叫，灰飞烟灭。

幽冥道鬼面使者，至此彻底陨落。

但鬼雾并未消散。失去了操控者，鬼雾反而更加狂暴，开始无差别地攻击一切活物。无数厉鬼从雾中涌出，扑向营地。

武松转身，看向那片黑压压的鬼雾。时间已过一半，他感觉到体内佛力在快速流逝，罗汉本源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必须一击破之。

他将降魔杵插在地上，双手合十，闭目凝神。周身佛光全部收敛，凝聚在双手之间。随着佛力不断压缩，他双手间的金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仿佛握着一轮太阳。

营地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

白雨双手紧握，指甲陷入掌心，鲜血直流却浑然不觉。柳随风横笛于唇，准备随时以音波相助。楚红叶取出最后几张符箓，李严双手结印，朱棣长剑指天。

他们在等，等那最后一击。

终于，武松睁开眼，眼中金光已炽烈到极致。他双手缓缓分开，掌心之间，一颗金色的太阳在旋转、在燃烧、在咆哮。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双手向前一推，金色太阳脱手而出，飞向鬼雾核心。

太阳所过之处，空间扭曲，光线弯曲，连声音都被吞噬。鬼雾似乎感受到灭顶之灾，疯狂收缩凝聚，试图抵挡。

但没有用。

金色太阳撞入鬼雾核心，然后，爆炸了。

不是普通的爆炸，而是佛光的绽放，是至阳之力的爆发。金色的光波以太阳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所过之处，鬼雾如冰雪消融，厉鬼如泡沫破碎。

光波扩散到百丈、千丈、万丈……

整个阴风谷，整个玄墓山西侧，都被金光笼罩。黑夜被驱散，阴霾被涤荡，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纯粹的金色。

营地中，所有人都闭上眼睛，不敢直视那刺目的光芒。只有白雨睁着眼，任由泪水模糊视线，也要看清佛光中那个逐渐淡去的身影。

光波持续了足足十息，才缓缓消散。

当金光退去，天空已大亮。晨曦洒落，照在一片洁净的天地间。鬼雾消失了，厉鬼不见了，连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腐臭也荡然无存。

天地清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营地前方，那个盘膝而坐的身影，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梦。

武松依旧坐着，但周身的佛光已散尽，额头的“卍”字符文也黯淡消失。他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

白雨第一个冲过去，跪在他身边：“武师兄！”

武松缓缓睁开眼，眼中已无金光，只有疲惫和欣慰。他看向白雨，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赢了。”

“嗯，赢了。”白雨泪如雨下。

李严、朱棣等人也围了过来。李严检查武松的伤势，脸色越来越沉——罗汉本源已燃尽，经脉俱损，丹田破碎，修为尽废。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值得吗？”李严声音沙哑。

武松看向东方升起的太阳，看向这片被净化的大地，看向身边这些生死与共的同伴，轻声说：“值得。”

话音落下，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白雨慌忙接住他，将他抱在怀中。这个总是如山岳般屹立不倒的师兄，此刻轻得像一片落叶。

远处，姑苏城的方向，传来晨钟的声音。钟声悠扬，穿透三十里山林，传到这处刚刚经历生死之战的营地。

新的一天，真的开始了。

而武松，用自己最后的光芒，为这一天驱散了最后的阴霾。

代价，是他的修行之路，他的罗汉本源，他的一切。

但他无悔。

因为这就是他选择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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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23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