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流云观后山的古井畔,连最后一声虫鸣都消失了。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每一寸都弥漫着散不去的腥甜。井口缭绕着若有若无的黑气,与天上那轮被阴云遮蔽、只余一圈昏黄光晕的毛月亮遥相呼应,将这片荒废的院落映照得如同鬼域。
林见单膝跪在冰冷的井沿青石上,粗重地喘息着。右肩的伤口皮开肉绽,深可见骨,那是幽冥殿黑袍长老临死前的舍命一击。阴煞之气如同附骨之疽,仍在不断侵蚀着他的经脉,带来刺骨的冰寒与剧痛。暗红的血顺着破碎的衣袍往下淌,滴落在脚下布满湿滑苔藓的石板上,发出“嗒…嗒…”单调而清晰的声音,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面前三尺之外的虚空。
那里,一枚鸽卵大小、不规则的多棱晶体正悬浮着,缓缓自转。它通体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仿佛由凝固的血液与浓缩的怨气凝结而成,表面无数细密的血纹如同活物般蠕动、闪烁。这便是幽冥殿苦心谋划、以无数生魂祭炼而成的血煞魂晶。此刻,魂晶内部正传出万千怨魂叠加在一起的、细若游丝却又直抵神魂深处的尖啸,充满了痛苦、怨毒与疯狂。晶体周围的空间微微扭曲,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
黑袍长老自知必死,竟以残存魂力为引,强行冲击魂晶核心,要将其彻底引爆!林见能清晰地感觉到,魂晶内部那毁灭性的力量正在急剧攀升,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一旦爆发,莫说这流云观旧址,只怕方圆十里之内,都将被至阴至邪的血煞风暴夷为平地,寸草不生!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娇小的身影——阿禾。那个总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叫他“林师兄”的小师妹,此刻应该正和几位同门在附近山林搜索残敌。若魂晶在此刻爆炸,她绝无幸理!
“必须阻止……”这个念头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的意志。
然而,比魂晶爆炸更迫在眉睫的危机,来自他自身。
随着魂晶能量的不稳定外泄,他体内那股深藏的力量,那自他懂事起就如影随形、既带来无尽麻烦又赋予他诡异能力的根源——诡影,彻底沸腾了!
不再是往常那种蠢蠢欲动的诱惑,而是一种近乎蛮横的掠夺意志,如同饿了千百年的凶兽终于嗅到了无法抗拒的血食。一股冰冷、死寂、却又蕴含着吞噬万物**的洪流,自他丹田深处咆哮而起,疯狂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
他脚下的影子开始剧烈地扭曲、膨胀,不再遵循光线的规则。原本被月光拉长的、模糊的人影,此刻如同泼洒开的浓墨,边缘伸出无数扭曲、蠕动的黑暗触须,贪婪地伸向那枚血煞魂晶。林见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试图以残存的灵力构筑防线,压制影子的暴走。他比谁都清楚这诡影的可怕,一旦让它彻底吞噬这枚凝聚了海量阴邪魂力的魂晶,天知道会催生出何等不可控的怪物!这不仅会让他“唐僧肉”的特殊体质彻底暴露于天下,更可能……连他自己的人性都会被这纯粹的吞噬**淹没。
“压制住……必须压制住……”他心中呐喊,嘴角因过度用力而溢出一缕鲜血。
但幽冥殿长老临死前布下的最后一道禁制,就在此刻被触发了。魂晶周围的血光骤然炽盛,化作数条碗口粗细、由符文凝聚而成的血色锁链,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毒蛇般朝林见周身要害缠绕而来!锁链未至,那股阴冷刺骨、直击灵魂本源的束缚与侵蚀之力,已让林见周身灵力一滞,动作慢了半分。
就是这电光火石间的迟缓,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直被他以顽强意志束缚的诡影,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契机,彻底冲垮了所有阻碍!
“轰!”
并非声音的巨响,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战栗。林见脚下的黑暗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爆发!不再是触须,而是化作一道席卷一切的漆黑浪潮,瞬间吞没了袭来的血色锁链。没有金铁交鸣,没有能量碰撞,那蕴含着邪异符文的锁链,如同雪花落入熔岩,悄无声息地消融、分解,被那深邃的黑暗彻底同化、吸收。
影子并未因此满足,它的核心处,黑暗浓度达到了极致,猛然裂开一道不规则的缝隙。那缝隙深邃得令人眩晕,仿佛通往宇宙的终极虚无。一股无法形容、无法抗拒的恐怖吸力自裂缝中产生,精准地笼罩了那枚即将爆炸的血煞魂晶!
林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恐惧,有一丝解脱,但最终化为破釜沉舟的决绝。既然无法压制,避无可避,那便不再逃避!
“与其任其爆发,涂炭生灵……不如由我,来掌控这吞噬!”他低吼一声,非但没有试图重新控制诡影,反而主动放弃了所有抵抗,将残存的意念与精神力,孤注一掷地导向那尊苏醒的吞噬化身——吞!尽数吞噬!
那枚让幽冥殿寄予厚望、让正道修士谈之色变的血煞魂晶,在这股源自本源的吞噬之力面前,连刹那的挣扎都无法做到,便被硬生生拖离了原位,化作一道凄厉的血色流光,径直投入了影子裂开的黑暗深渊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古井边,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风都停止了流动。
下一刻——
“嗡!!!”
一种低沉却撼动灵魂的嗡鸣以林见为中心扩散开来。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所有生灵的意识深处!肉眼可见的暗色波纹如同水面的涟漪,一圈圈向外急速扩张。波纹所过之处,院中残存的枯草瞬间化为飞灰,石阶无声地碎裂、坍陷,就连那口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古井,井壁上也迅速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空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扭曲感,光线都仿佛被那黑暗吞噬、弯曲。
林见的身体被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力量托起,缓缓悬浮至离地三尺的空中。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眉头紧锁,显露出极致的痛苦,仿佛正在承受千刀万剐。然而,在这种极致的痛苦之下,他的嘴角却隐隐牵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漠然的弧度,仿佛某种沉睡的本能正在苏醒。
他脚下的影子,已经膨胀到覆盖了整个后院,并且仍在以惊人的速度向四周的山林蔓延。那不再是一片二维的黑暗,而是凝聚成了一尊具体而恐怖的巨兽虚影!
这虚影高达数丈,轮廓模糊而变幻不定,却散发着洪荒、古老、凌驾众生的威严。它隐约呈现出巨兽的形态:头生扭曲的弯角,背脊延伸出如同破损蝠翼般的阴影,周身覆盖着不断流动的、类似鳞甲的黑暗纹路。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巨眼的位置——并非实体,而是两团缓缓旋转的、更深邃的黑暗漩涡,漠然地俯瞰着下方渺小的一切,不带丝毫情感,只有纯粹的、对存在的虚无渴望。
这便是“诡影”更深层、更接近本源的形态?这便是“弑天”之力的冰山一角?
巨兽虚影微微抬首,对着被阴云和鬼气笼罩的夜空,做了一个无声的“吸气”动作。
霎时间,风云倒卷!天空中那浓得化不开的鬼气阴云,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撕扯、搅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晦暗的星光艰难地透下。不仅如此,整个流云山脉地底蕴含的阴煞之气,如同百川归海,化作一道道灰色的气流,从地面、山石、草木中渗出,疯狂涌向那尊巨兽虚影张开的“口”中。
它吞噬的,不仅仅是那枚血煞魂晶,它更是在贪婪地掠夺着这片天地间的能量!
“呃啊啊啊——!”
悬浮在虚影之前的林见,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嘶吼。海啸般的力量疯狂涌入他的四肢百骸,冲刷、撕裂、重塑着他的经脉与肉身。这力量冰冷死寂,却又带着一种霸绝天下的意志,这股意志试图侵蚀他的神智,将杀戮、毁灭、将一切归于虚无的原始冲动,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这股冰冷的洪流彻底冲垮、同化的瞬间——
怀中,一枚材质普通、刻痕歪斜、如同孩童玩具般的木制扫帚符印,突然散发出微弱的暖意。这股暖流如此细微,却异常坚韧,如同狂风暴雨中一盏不灭的孤灯,牢牢护住了他心脉方寸之地,守住了一点灵台清明。
是那个总是醉醺醺、浑身酒气的扫地老人,在他入门时随手塞给他的“见面礼”。当时只觉可笑,此刻却成了救命稻草!
凭借这转瞬即逝的清明,林见猛地睁开通红的双眼,一股不屈的意志如同利剑般斩向那吞噬的本能:“我的身体……我的力量……我,才是主宰!”
他强行凝聚起近乎涣散的意志,如同驾驭一头失控的惊马,将那弑天灭地的冲动,狠狠地压向影子深处,束缚回自身的掌控之下。
巨兽虚影发出一阵无形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波动,庞大的身躯开始缓缓收缩,凝实,最终如同退潮般,重新汇入林见脚下,化为一道比夜色更加深邃的影子。影子表面,隐约有暗红色的血丝一闪而逝,那是血煞魂晶正在被急速炼化的迹象。这枚至邪之物,正转化为最精纯的本源力量,滋养着这尊名为“诡影”的弑天凶物。
“咚。”
林见双脚落地,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身体仿佛被掏空,又仿佛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这种矛盾的感觉让他几乎呕吐。他低头,看着脚下那片恢复了“正常”的黑暗,眼神复杂难明。这一次,他不再是被动地隐藏和承受,而是主动选择了释放与吞噬。他在生死关头,险之又险地驾驭了诡影,但与之的绑定,也更深了一层,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
他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天际,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山峦,看到了那些因方才天地能量的剧烈波动而惊骇望去的一道道强大气息。
诡影已现,弑天初啼。
这看似平静的江湖,乃至整个天下的棋局,都因他这枚意外脱出掌控的棋子,而掀起了无法预料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