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黑山城营地东南角,一片被特意清理出来、约莫三亩见方的土地旁,已经围了不少人。
这片土地位于营地外围,靠近相对完好的残存城墙根下,是清霖真人亲自带着几位精通风水地气的弟子反复勘测后选定的。经过连续数日“净尘符”和小净尘阵的轮番净化,加上土系修士施展的浅层“地气梳理”,此地残留的秽气已被压制到最低,土壤也从那种令人不安的灰败色,恢复了些许正常的棕黑,虽然依旧贫瘠,但至少有了“土”的模样。
今天,是尝试播种“改良灵谷”的日子。
种子是青玄宗支援物资中的一部分,属于低阶灵植“黄芽谷”的变种,产量稳定,对灵气要求不高,本是边境屯垦常用。但秦穆手中握着厉千尘传来的那份【改良版高效灵谷种植术】蓝图,其中不仅包含了更优化的播种间距、深度、灌溉节奏,还提到了如何利用特定植物伴生、简易的“地气引导符阵”来温和提升土壤肥力、增强谷物抗性的方法。
理论很美好,实践却充满未知。尤其是那“地气引导符阵”,需要将数枚特制的、纹路更复杂的“净尘符”(蓝图称为“沃土符”)按照特定方位埋入土中,并与地脉的微弱波动产生共振。这对布阵者的地气感知和微操能力要求不低。
主持此事的是周若雪。她昨日便仔细研读了秦穆转交的蓝图(秦穆隐去了来源,只说是地底所得古法),并与营地中几位略通种植的修士、以及从幸存者中找到的两位曾当过农夫的老者反复商讨,制定了详细的试行方案。
此刻,她正站在地头,身边站着秦穆、清霖(她坚持要来见证)、李承运、岳擎,以及那两位老农——陈老汉和李瘸子。周围则是更多好奇的修士、军士和幸存者,连正在休养的守拙和丹霞(在弟子搀扶下)也来到了不远处观望。石铁带着几个干活最卖力的小伙子负责维持秩序。
“周师姐,开始吧。”秦穆点头示意。
周若雪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朗声道:“诸位!今日,我等将在此试种‘改良灵谷’!此乃重建家园、获取稳定粮源之关键一步!望天佑吾等,大地垂青!”
声音清越,传遍田野。众人神情一肃,许多幸存者,尤其是年长者,眼中都流露出近乎虔诚的期待。粮食,是活命的根本,是希望的实体。
第一步,是布置“沃土符阵”。周若雪亲自出手,她虽是主修阵法和内务,但修为扎实,对灵力控制精细入微。只见她取出五枚事先炼制好的、比“净尘符”略大、符文更加繁复的土黄色玉符(材料用了部分宗门支援的中品灵石边角料和本地富含灵性的石材),闭目凝神片刻,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与大地同色的灵光。
她手指轻弹,五枚玉符化作五道流光,精准地落入田中预先标记好的五个点位,无声无息地没入土壤半尺。紧接着,她双手结印,口中念诵起低沉玄奥的咒文,一缕缕精纯的土系灵力随着印诀注入地下,与那五枚玉符产生共鸣。
片刻后,众人隐约感觉到脚下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温润舒缓的“脉动”。以那五处埋符点为中心,淡淡的土黄色光晕在土壤表层一闪而逝,随即隐没。空气中,那股因净化而残留的、过于“干净”以至于有些生硬的气息,似乎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属于“孕育”的柔和。
“地气引动成功,符阵初成!”周若雪额头见汗,但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她看向两位老农:“陈老、李老,接下来,看二位的了。”
陈老汉搓了搓布满老茧的手,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庄重。他和李瘸子根据蓝图和自身经验,早就将种子用加了特定草药汁液的温水浸泡过,此刻种子已微微膨胀,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两人拿着特制的、间距固定的木制播种器,在几名年轻修士和幸存者辅助下,开始沿着画好的线垄,小心翼翼地将种子点入土中。深浅、间距都严格按蓝图要求,一丝不苟。阳光洒在他们佝偻却专注的背影上,汗水滴入新翻的泥土。
围观的人群屏息凝神,仿佛怕惊扰了这神圣的播种。许多幸存者的眼神追随着那一粒粒没入土中的种子,仿佛看到了未来金黄的谷穗。连岳擎这样的铁血汉子,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秦穆静静地看着,感受着这片土地上汇聚的期盼。他能察觉到,脚下地脉中,那因符阵而产生的微弱但持续的“秩序滋养”波动,正与众人心中的希望隐隐呼应。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剑魄的隐痛似乎都轻了些许。
然而,就在这庄重而充满希望的时刻,人群外围,一个不合时宜的、带着疑惑与不安的声音,不大不小地响了起来:
“这……这土真的能种出东西吗?前些日子还冒着黑气呢……别是白费力气,糟蹋了仙师们的好种子吧?”
说话的是吴老四。他挤在人群后面,伸着脖子张望,脸上带着那种惯有的、小心翼翼的忧虑表情。
他声音不高,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周围几个人闻言,脸上期待的表情微微一僵,下意识地看向那刚刚播下种子的土地,又看看吴老四,眼神中多了一丝犹豫。
石铁眉头一拧,正要呵斥,却被秦穆一个眼神止住。
秦穆目光平静地看向吴老四,开口道:“土地经过反复净化,又有符阵滋养,生机已复。能否丰收,固然要看天时地利,更要看人心齐否。今日播种,是为明日收获,亦是向这片土地表明,我等重建家园之决心。即便艰难,亦胜于坐以待毙。”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传遍田野。“况且,种子乃宗门所赐,种植之法亦经推敲,并非无的放矢。诸位若有疑虑,可拭目以待。但此刻,播种为先,莫要因无端揣测,动摇人心,辜负了这大好晨光与周师姐、陈老李老一番辛劳。”
他这番话,既回应了质疑,又点明了决心,更将焦点拉回了当下的劳动。周若雪适时接口,开始讲解后续的灌溉安排和日常维护要点。陈老汉和李瘸子也直起腰,用粗哑却坚定的嗓音说起他们年轻时侍弄庄稼的经验,言语间充满了对土地的朴素信任。
众人的注意力重新被拉回田地。吴老四讪讪地缩了缩脖子,没再吭声,眼神却更加阴郁,悄悄退后了几步,消失在人群中。
播种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结束。三亩土地被整齐的田垄覆盖,新翻的泥土在阳光下散发着湿润的气息。五处埋符点上方,空气似乎都更加清新几分。
“接下来,便是每日定时以微含灵气的净水浇灌,观察符阵运行,并注意防范虫害鸟雀了。”周若雪对负责照看这片试验田的几名弟子和自愿报名的幸存者叮嘱道,“任何异常,即刻上报。”
众人散去,但许多幸存者一步三回头,望向那片寄托了无限希望的土地。那不仅仅是一片田,更是黑暗尽头可能的一线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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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坤元殿。
绝对的寂静与黑暗,永恒不变。
但今日,那混沌意识空间中的“雾”,旋转似乎比往日更加“活泼”了一丝。从地面渗透下来的“星尘”里,今日明显多了一种极其特殊、极其浓郁的“碎片”——那是无数人对“土地”、“种子”、“生长”、“丰收”的强烈期盼、专注与近乎信仰的希冀。
这些意念碎片,带着大地特有的“孕育”与“生机”属性,如同最肥沃的养料,被“混沌之雾”贪婪地吸收。那点代表“秩序与希望”的“光斑”,在这一刻竟微微涨大了一丝,光芒也似乎明亮了微不可察的一分。不仅如此,“雾气”的旋转中,开始隐隐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模拟某种生长与循环的节奏。
而深藏于本我核心附近的那枚关于“连接”与“循环”的“意念种子”,在这一波浓郁“生机期盼”的冲刷下,竟再次传来一丝微弱的“悸动”。这一次,那悸动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不再是单纯的共鸣,而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牵引”。
仿佛这枚种子,被地面上那“沃土符阵”与众人心念共同激发的、微弱的地脉“秩序滋养”波动所吸引。一丝极其细微、连厉千尘沉寂主意识都无法察觉的、源自“种子”本能的“吐息”,顺着那无形的联系,悄然向上,融入了地面那片试验田下方、被符阵引导的、温和流动的地气之中。
这“吐息”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甚至可能只是“种子”无意识散发的、与其特性相近的“场”。但它融入地气后,那原本只是被符阵“梳理”和“引导”的地气,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活性”与“亲和力”,仿佛土地本身被唤醒了一丝更深层的、属于“生长”的本能。
没有任何外在表现,甚至连布置符阵的周若雪都未能察觉。这变化太细微,太本质,如同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而与此同时,异物封印处,今日吸收到的“负面碎片”似乎格外稀薄。那些原本因吴老四挑拨而产生的些许疑虑,在播种的庄重与秦穆的回应下,被冲淡了许多。暗红色的涟漪闪动得有些迟滞,那冰冷的意念中,仿佛透出一丝对这些“顽固”的、总能在绝望中寻到希望的“蝼蚁”们的……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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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营地中心的指挥棚内,灯火通明。
秦穆、清霖、周若雪、李承运、岳擎五人再次聚首,中间的木案上摊开着地图和各类记录。
“灵谷试种已毕,符阵运转稳定,初期观察良好。”周若雪首先汇报,“按蓝图所述及陈老李老经验,若无大碍,七十日后当可初见分晓。我已安排弟子轮班值守记录。”
“幸存者中,参与劳作者日渐增多,贡献点制度运行基本平稳,兑换有序。”清霖接着道,“汤药每日供应,大部人身体状况有所改善,心神渐稳。但……”她顿了顿,“如秦师兄所察,确有少数人,如吴老四之流,言语间常含隐晦挑拨,对物资分配、未来前景多有疑虑,且似乎有意在人群中散播不安。”
岳擎哼道:“要我说,直接把那几个拎出来,分开审问!鬼鬼祟祟,定没安好心!”
李承运沉吟道:“岳将军稍安。非常时期,行事当有章法,以免激化矛盾,正中暗中窥伺者下怀。秦师弟白日应对便颇得体,既敲打了,又未扩大事端。”
秦穆点头:“李师兄所言甚是。吴老四等人,我已让石铁及几位可靠的执法弟子暗中留意其行踪、接触之人。目前看来,他们只是言语挑拨,尚未有实质破坏行动。贸然抓捕,恐引起其他幸存者恐慌,以为我等不能容人。且留他们作为‘鱼饵’,或能钓出背后可能存在的‘线’。”
他看向清霖:“师妹,明日开始,在分发汤药时,可有意识地安排人,与那些心思浮动者多交谈,了解其具体担忧,予以针对性的解释和安抚。或许,他们只是恐惧过甚,需要更多引导。”
清霖领命。
“营地防御方面,”岳擎接过话头,“新到的‘清心玉露’已分发给值守军士和哨探,对抵抗残留秽气侵扰颇有裨益。李师兄帮忙加固的几处工事也已完工。西面斥候回报,那古怪标记附近暂无新动静,但迷雾沼泽方向,瘴气似有异常流动,已加派人手监控。”
“宗门‘巡风阁’亦有密讯传来,”李承运补充道,神色略显凝重,“他们监测到,不止我们西面,在黑山城东北、东南方向,距离此地约两三百里的几处荒山野岭或废弃村落,近期也出现了零星类似的陌生能量残留,气息阴冷污秽,与南疆巫蛊之术有四五分相似,但又不尽相同。且这些残留点之间,似乎并无直接关联,如同……随机洒下的‘斑点’。”
“随机洒下?”周若雪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是漫无目的,还是……在标记什么?或者在测试什么?”
秦穆目光沉凝,手指在地图上那几个被李承运标出的点位间划过:“若真是南疆巫蛊一脉,其术法诡异,常与毒、虫、咒、怨相关。他们跨越遥远北境,在此地撒下这些‘斑点’,绝非无因。魂渊刚受挫,他们就出现,是巧合,还是……早有勾结?”
指挥棚内一时沉默。新的威胁如同迷雾般浮现,看不清轮廓,却更让人心悸。
“无论如何,营地内部需稳,外部需警。”秦穆最终道,“灵谷试种要继续,日常重建不能停。对吴老四等人的监控加强,但勿打草惊蛇。西面、东北、东南方向的异常,请李师兄、周师姐协助岳将军,依托宗门渠道,继续深入探查,尽可能弄清其意图。同时,将此事详细禀报明霄长老。”
众人皆点头。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秦穆独坐灯下,看着地图上那些新出现的“斑点”,又望向棚外沉沉的夜色。
灵谷已播下,人心刚凝聚,新的阴影却又悄然而至。重建之路,果然步步荆棘。
他下意识地将手按在心口,那里,剑魄的裂痕依旧隐隐作痛,但也似乎能更清晰地感受到,脚下大地深处,那团沉寂“火种”的微弱搏动,以及更远处,那片新播种子下方,土地中流淌着的、一丝奇异而柔和的“生机”。
“厉千尘,你的‘火种’所燃起的,究竟是怎样的光?而我们要面对的,又将是怎样的长夜?”
无人回答。只有夜风穿过废墟的呜咽,如泣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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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迷雾沼泽深处,一片终年不散的灰绿色毒瘴之下,隐约可见残破的巨石建筑轮廓,风格狰狞古老,与坤元遗迹的厚重截然不同。
一座半塌的、刻满扭曲虫蛇浮雕的祭坛上,几点幽绿色的磷火无声燃烧。
祭坛前,一个身披破烂五彩羽衣、脸上涂满诡异油彩、身形佝偻如猿的老者,正对着面前一个盛满浑浊黑水、表面漂浮着各种古怪虫壳的石盆,低声吟唱着音调古怪的咒语。
盆中黑水微微荡漾,渐渐浮现出几个模糊的光点,正是李承运提到的、那些出现在黑山城周边的“能量残留”位置。
老者浑浊的眼睛盯着那些光点,尤其是代表黑山城营地的那片相对明亮、却隐隐透着一种令他厌恶的“秩序”气息的区域,咧开嘴,露出稀疏发黑的牙齿,发出夜枭般的低笑:
“种子……已经种下了……痛苦、恐惧、猜忌……都是最好的养料……”
“青玄宗的小娃娃们……还有那个睡在地底的小虫子……”
“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长’……”
他枯瘦如鸡爪的手指,捻起石盆边缘一只仍在微微蠕动的、色彩斑斓的诡异虫蛹,轻轻投入黑水中。
虫蛹入水即化,盆中景象顿时一阵扭曲,那些代表“能量残留”的光点,似乎变得更清晰、更“活跃”了一丝。
幽绿的磷火,映照着老者脸上疯狂而期待的笑容。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