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顿望着眼前这管颜色鲜活的血液,一时间有些发愣。
他征战沙场多年,面对过狰狞的异兽,也周旋于复杂的贵族社交圈,从未像此刻这样,感觉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他面前的这只雄虫,刚刚用一种讨论“今天天气不错”的平静语调,解决了“是否要提供血液”这个在雄虫与雌虫关系中堪称禁忌的话题,并且,是以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方式。
“你不收下吗?”沈砚书见他迟迟没有动作,问了一句。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递过来的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
奥斯顿回过神,机械地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冰凉的注射器时,轻微地颤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动作郑重得像是在交接帝国玉玺。
“阁下,这太……”他想说“贵重”,想说“不必如此”,但所有的话语在对方那双清澈的、探究性的眼眸注视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沈砚书没在意他的迟疑,他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新的问题上。
“你说过,我身上有雄虫信息素的味道,而雄虫信息素对你们有安抚作用。”
他看着奥斯顿,开始进行逻辑推演,“根据我的情况推论,雄虫通常会无意识释放出微量的信息素,你们为什么不在雄虫住所附近居住?”
这问题问得理所当然,却让奥斯顿再次愣住。
他花了几秒钟来理解这个问题的颠覆性。
在虫族帝国,雄虫的居所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雌虫们仰望和向往,却非请勿入的禁区。这个问题,就像在问“皇宫守卫森严,你们为什么不搬进去住”。
“雄虫大部分都住在繁华的商业街区,那里的房产属于帝国,会由帝国专门分配给高级的雄虫阁下居住。”
奥斯顿耐心地解释,“一般情况下,除非受到邀请,我们无权踏足。”
沈砚书继续问:“那你们平时不会遇到外出的雄虫吗?”
“会。”奥斯顿点头,“但是除了自己的雌君或者雌侍,大部分雄虫,是不会允许军雌靠太近的,理由是军雌身上的煞气会让他们受到惊吓。”
沈砚书闻言,动作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消化“煞气”和“惊吓”这两个词。他抬眼打量着奥斯顿,从对方挺拔的身姿到严谨的军装,最后目光落在那双沉静的竖瞳上。
“这么……脆弱的吗?”他问得真心实意。
奥斯顿竟然无法反驳,只能点头:“大部分都是这样,也有一些雄虫阁下不会,但作用不大。”
“为什么?”
“我之所以能够感受到阁下的信息素,是因为阁下还未成年,对信息素的掌控能力还不强。”
奥斯顿解释道,“等到阁下成年了,对信息素的掌控能力会进一步加强。到那时,除非共处一室,否则我很难再感知到您的信息素。”
这个解释终于让沈砚书的逻辑链条闭环了。但其中一个词,让他产生了新的疑问。
他表情难得空白了一瞬间:“等等,帝国多少岁算成年?我刚才只了解了一些关于帝国虫口构成和性别特性的基础信息,没注意这方面。”
“帝国法律规定,雄虫三十岁成年。”奥斯顿看着他,补充了另一条信息。
“并且,成年后一年之内必须选择和至少一名雌虫登记,履行雄虫应该尽到的义务。如果选择不与雌虫结合,每个月向帝国科学院提供血液作为研究雄虫信息素的素材也可以。”
沈砚书:“我现在二十九岁,也就是说,在帝国算一只……虫崽?”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有些艰涩。
奥斯顿看到这位从始至终都礼貌冷静的雄虫阁下难得失态,眸中划过一丝不太明显的笑意:“严格来说,您现在确实算是一只雄虫崽崽。”
沈砚书沉默下来。
他活了二十九年,当了二十九年的别人眼中的天才,从学霸到精英,一路走来,听到的都是夸赞和敬佩。
他做过项目负责人,带过团队,训过实习生,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划归到“崽崽”的行列。
片刻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了一句:“我刚才给了20cc的血液,但我并没有感觉到有哪里不舒服。”
“由此可证,不只是成年雄虫,未成年雄虫单次抽取20cc血液,在营养补充充足的情况下,应该也没问题。”
奥斯顿顿时更想笑了。这位阁下的思维方式,永远都这么清奇,且严谨。
他发现沈砚书思索过后,把目光重新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提出了一个更深入的问题:“怎么样才能彻底解决你的精神海隐患?”
这个问题,比刚才所有的问题加起来,都更让奥斯顿心头一震。
他愣了一下,才回答:“需要雄虫和雌虫彻底结合,雌虫的精神海才有可能维持较为长期的稳定。”
“彻底结合”,这四个字在虫族的语境里,意味着婚姻,意味着绑定,意味着一只雌虫一生的归属。
沈砚书的手指在膝盖上一下下地轻敲着,这是他思考时习惯性的动作。他认真地看着奥斯顿,像是在评估一个项目的可行性。
奥斯顿的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
他听见对方开口,语气和他之前分析军装设计、评价飞行器性能时一样,冷静,客观,甚至带着一种解决问题的纯粹。
“我本来是倾向于向帝国科学院献血,我觉得这种方式似乎更适合我,但你似乎很需要我的信息素。”
沈砚书说,“你是我的救命恩……虫,所以我不会看着你出事,这不符合我的行事准则。”
奥斯顿心头猛地一跳,他有种预感,接下来对方要说的话,会彻底颠覆他的认知。他屏住呼吸,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所以?”
沈砚书看着他,似乎是做完了最后的评估,给出了结论。
“等我成年,一起去登记吗?”
飞行器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奥斯顿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怔怔地看着沈砚书,对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意味,仿佛他刚才说的不是一句足以决定两只虫一生的求婚,而是在问“下个路口需要左转吗”。
这……算什么?
求婚?不,这没有任何情感的铺垫。
交易?可对方从头到尾没有提过任何要求。
这更像是一种……解决方案。
一个基于“你救了我”、“我能帮你”、“这是最高效的方式”这三个前提,推导出的、最合乎逻辑的结论。
奥斯顿.菲尔德,帝国最年轻的少将之一,元帅和瑞恩伯爵的长子,也很有可能菲尔德家族下一任的家主,是帝都星无数雄虫最想要的雌君。
奥斯顿有自己的骄傲和原则,他设想过自己未来的雄主或许会骄纵,或许会任性,他都做好了包容和引导的准备。
他也设想过,他们的结合,或许会始于一场精心策划的相遇,或者是一次心照不宣的利益交换。
但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他真的“捡”到了自己的希望。而这份希望,在确认了他的困境后,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向他递出了一份名为“婚姻”的终极解决方案。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分析利弊。
利:他能得到一只高等级、性格理智、甚至愿意主动提供血液的雄主。
他的精神海能得到彻底的治愈,他的军旅生涯可以延续。
而且,以这位阁下的性格,对他施暴动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几乎不再可能走上帝国大多数军雌的老路,雄父雌父也会彻底放心。
弊:……
奥斯顿发现,从纯粹的利益角度出发,这件事没有任何弊端。
可他心里,却翻涌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数月、濒临渴死的旅者,忽然间,天上掉下来一片永不干涸的湖泊。巨大的狂喜之下,是更深的不真实感和一丝莫名的……荒谬。
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能在任何场合都侃侃而谈的口才,在这一刻彻底失灵。
“阁下……”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您……知道‘登记’,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沈砚书点头,他刚才在光脑上查过,“意味着法律意义上的伴侣关系,双方需要对彼此负责。我需要定期为你提供信息素安抚,而你需要作为我的雌君,履行相应的职责。我没理解错吧?”
他甚至连“雌君”这个词都用上了,只字未提另外一种身份——雌侍,表明了对他的绝对尊重。
奥斯顿感觉自己的内心,被一颗深水炸弹炸得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看着沈砚书,忽然觉得,顾瑜阁下的未来雌君,以冷酷和强大着称的伊兰塞尔上将,或许会和自己很有共同语言。
面对这种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雄虫,任何一只正常的雌虫,大概都会感到无所适从。
这位被自己捡回来的雄虫阁下,和顾瑜阁下,也许会很聊得来,毕竟他们对待雌虫的态度,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平等和尊重。
“想必,顾瑜阁下见到和自己一样想法的虫,也会很高兴吧?不如,引见一下?”
奥斯顿如是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