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寺的香火在暮色里织成半透明的网,檀木燃烧的醇厚气息裹着莲池的水汽,黏在孙悟空的虎皮裙上。他斜倚在九品莲台的汉白玉栏杆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金箍棒上的螺旋纹路——那纹路里还嵌着狮驼岭的焦土,是三天前他从狐妖阿锦的尸身上拂下来的。阿锦的尾毛此刻正躺在唐僧的掌心,细软的狐毛沾着暗红的血痂,像一根烧红后冷却的铜丝,烫得唐僧指尖发颤。
“悟空,你看那莲池。”唐僧忽然开口,声音被殿宇间回荡的晚钟揉得发柔。他指向莲池中央,三尾锦鲤正绕着一片浮叶追逐,而浮叶下,几只灰褐色的鼠妖正小心翼翼地叼着莲瓣碎屑,见有人望过来,立刻缩成毛茸茸的球,滚进石缝里。“连池中的生灵都知相安无事,为何灵山的罗汉,偏要对几只偷果的鼠妖赶尽杀绝?”
孙悟空抬眼时,正撞见两名执法罗汉提着降妖杵走过,袈裟下摆扫过云阶的青苔,留下两道浅痕。那降妖杵的铜箍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半个时辰前,他在大雄宝殿外听见的尖细哭求,此刻突然有了画面:最小的那只鼠妖才半尺长,爪子磨得出血,却还抱着半块啃剩的供果,喊着“我们只是饿”。
“师父,您记不记得黄风岭那回?”孙悟空忽然站直身子,金箍棒从云阶上弹起,在掌心转了个圈,棒身上的符文亮起暖黄的光,映得他眼底的火纹忽明忽暗,“黄风怪吹瞎八戒的眼睛时,您说他‘恶贯满盈’;可后来灵吉菩萨说,那妖怪本是灵山脚下的黄毛貂鼠,因偷了琉璃盏里的灯油,才逃去黄风岭。他作恶,是怕被佛门抓回去受炼魂之刑——您说,他要是有别的活路,会愿意当那‘黄风怪’吗?”
唐僧的袈裟垂落在栏杆上,金线绣的莲花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他想起当年在白虎岭,自己念紧箍咒时,悟空额上暴起的青筋;想起在通天河,灵感大王掳走童男童女,可观音菩萨赶来时,却只说“他是我莲池里的金鱼,久了生了顽性”。那时他只觉“妖便是妖”,如今握着阿锦的尾毛,却突然想起狮驼岭后山的山洞——三十多个孤儿挤在干草堆里,阿锦用蓬松的尾巴给孩子们挡寒,熊罴怪扛着猎物回来时,还会把最肥的肉分给最小的孩子。
“我曾问阿锦,为何要护着那些人类孩童。”唐僧的声音低了下去,尾毛在掌心捻得发皱,“她说,二十年前,她的洞府被天兵踏平,父母被斩妖台的雷火烧成灰烬,是一个人类老妇救了她。老妇说‘妖也有命,不该死在无端的刀下’。后来老妇病逝,她便守着老妇的遗言,在狮驼岭护着那些没了爹娘的孩子。”
孙悟空的指节猛地攥紧,金箍棒发出沉闷的嗡鸣。他想起三天前,天兵围剿狮驼岭时,二郎神的三尖两刃刀刺穿阿锦胸膛的瞬间,那只狐妖还把怀里的孩子往他身后推,嘶喊着“斗战胜佛,求您护着他们”。那时他手里的金箍棒还沾着妖怪的血,可阿锦的血溅在棒身上时,那些符文竟暗了下去——像是在抗拒,像是在质问。
“轰——”斩妖台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凄厉的尖叫,刺破了雷音寺的宁静。孙悟空腾地跃起,虎皮裙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唐僧和紧随其后的沙僧连忙跟上,莲池里的锦鲤被惊得四散奔逃,石缝里的鼠妖却探出头,望着斩妖台的方向,眼里满是恐惧。
斩妖台建在灵山西北角的悬崖上,汉白玉砌的台面被千年的血渍染成暗褐色,台边的锁链上还挂着几缕残留的妖毛。此刻,三名执法罗汉正将三只鼠妖按在台边,最小的那只鼠妖爪子上还抱着半块供果,血从它的额头往下流,染红了供果上的糖霜。而台下,竟站着二郎神和四名天兵,三尖两刃刀的寒光在暮色里晃得人眼晕。
“斗战胜佛,此乃佛门内务,你不该插手。”为首的执法罗汉法明抬手拦住悟空,降妖杵的尖端抵着悟空的胸口,“这三只鼠妖偷食灵山供果,污损佛门圣地,按《灵山戒律》,当处以雷火炼魂之刑,以儆效尤。”
“雷火炼魂?”孙悟空冷笑一声,金箍棒猛地挑开降妖杵,棒身擦过法明的袈裟,将台边的锁链劈断,“供果是给人吃的,难道妖怪就该饿死?灵山的香火绕着殿宇飘,可山脚下的妖怪连口干净的泉水都喝不到——你们说‘污损圣地’,可这圣地的灵气,本就是天地间的造化,凭什么只许佛门用,不许妖怪沾?”
被按在台上的鼠妖突然哭出声,最大的那只不过一尺长,声音却带着老态:“圣僧饶命!我们不是故意偷供果的!灵山脚下的草木都被佛光罩着,我们挖不到草根,捉不到虫子,小的们饿了三天,才……才敢溜进来拿半块供果啊!”
“妖言惑众!”二郎神突然上前一步,三尖两刃刀指向那只鼠妖,“天地有别,人妖殊途!佛门慈悲,给你们留了山脚下的荒地,你们却不知满足,竟敢闯上灵山——此等妖性,不除必为祸三界!”
“祸乱三界?”孙悟空猛地挡在鼠妖身前,金箍棒在斩妖台上重重一点,台面裂开一道深缝,“当年天庭派兵踏平黄风岭,杀了三百多只貂鼠,只因为一只偷灯油的;你们踏平积雷山,烧了牛魔王的洞府,只因为他不愿归顺天庭——这些‘祸乱’,难道不是你们逼出来的?”
唐僧这时才看清三只鼠妖的模样:最小的那只耳朵缺了一块,爪子上的血泡磨破了,怀里的供果却还护得紧紧的;最大的那只左眼蒙着蛛网,右腿不自然地扭曲,像是被人打断过;中间的那只浑身是伤,尾巴断了半截,却还在用身体护着身边的同伴。他想起阿锦怀里的孩子,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上前一步,将袈裟披在最小的鼠妖身上:“佛门讲‘众生平等’,若只对人平等,对妖苛刻,那这‘平等’,不过是自欺欺人。”
“唐长老,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法明的脸色涨得通红,降妖杵在手里握得发颤,“你西天取经,一路降妖除魔,如今却为妖怪说话——你忘了那些被妖怪害死的凡人了吗?忘了白骨精三次变作人形骗你了吗?”
“我没忘。”唐僧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没忘白骨精的恶,可我也记得阿锦的善;我没忘黄风怪的凶,可我也记得他被灵吉菩萨收走后,在须弥山风洞里日夜诵经,只为求一句‘我错了’;我没忘灵感大王的狠,可我也记得他回到观音莲池后,用莲露救活了通天河里的鱼虾——妖有恶,人亦有恶,为何独独对妖赶尽杀绝?”
沙僧这时突然开口,他肩上的降妖宝杖往地上一顿,震得周围的碎石跳动:“大师兄说得对!我当年在流沙河为妖,吃了不少人,可若不是玉帝把我贬下凡,又让飞剑穿我胸肋,我何至于此?后来菩萨点化我,我才知道,原来妖也能做善事,也能求正果——凭什么这些鼠妖连求的机会都没有?”
二郎神的眉头皱得更紧,三尖两刃刀上的寒光更盛:“沙僧,你已是佛门弟子,当知天庭律法不可违!妖性本恶,纵有一时向善,终究难改本性——今日放了这三只鼠妖,明日便会有更多妖怪闯上灵山,届时三界大乱,谁来承担?”
“我来承担!”孙悟空突然拔高声音,金箍棒上的符文瞬间暴涨,金色的光芒将整个斩妖台笼罩,“我斗战胜佛在此立誓:凡有心向善的妖怪,我必护其周全;凡因生存所迫犯错的妖怪,我必给其改过的机会;若天庭、佛门再敢无故斩妖,我孙悟空,便再闹一次天宫,再掀一次灵山!”
他的声音像惊雷般炸响,传遍了灵山的每一个角落。大雄宝殿里的诸佛菩萨纷纷起身,看向斩妖台的方向;莲池里的莲花突然齐齐绽放,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光;灵山脚下,那些躲在山洞里、石缝里的妖怪——断了角的山羊妖、少了翼的蝙蝠妖、瘸了腿的狼妖,纷纷探出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光。
“悟空,你疯了!”二郎神猛地挥起三尖两刃刀,朝着悟空劈来,“你可知这话会引来多大祸端?”
悟空侧身避开,金箍棒架住三尖两刃刀,两柄兵器相撞的瞬间,火星四溅:“二郎神,你当年劈山救母,难道忘了自己也曾‘违逆律法’?你说妖性本恶,可你母亲是瑶姬仙子,父亲是凡人杨天佑,你半人半仙,不也被天庭排挤?若当年天庭容不下你,你与那些被追杀的妖怪,又有何异?”
二郎神的动作猛地一顿,三尖两刃刀在手里晃了晃。他想起当年自己被天兵围剿,母亲被压在桃山之下,那些“律法”、“规矩”,也曾将他逼到绝境。他看着斩妖台上三只瑟瑟发抖的鼠妖,又看着悟空眼里的坚定,突然收了刀,沉声道:“此事……我需回天庭向玉帝禀报,再做定论。”
法明见二郎神退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还想争辩:“斗战胜佛,你……”
“法明罗汉,”观音菩萨的声音突然传来,她踩着莲台,从云层里缓缓降下,净瓶里的杨柳枝垂落,带着淡淡的清香,“佛门讲究‘慈悲为怀’,而非‘斩尽杀绝’。这三只鼠妖偷供果,虽犯了戒律,却罪不至死——不如将它们交给悟空,让他带回狮驼岭,教其向善,也算一桩功德。”
法明愣住了,他没想到观音菩萨会站在悟空这边。大雄宝殿里的如来佛祖这时也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威严:“法明,观音所言极是。众生平等,不分人妖,若能渡化一只妖怪向善,便是渡化一份戾气。此事,便依悟空之意。”
诸佛菩萨纷纷附和,法明无奈,只能收起降妖杵,不甘心地退到一边。
悟空松了口气,转身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起最小的鼠妖。那只鼠妖怯生生地看着他,把怀里的供果递过来:“大……大圣,这个给你吃,我们……我们以后再也不偷了。”
悟空笑了,摸了摸鼠妖的头:“不用给我,你们自己吃吧。以后要是饿了,就去狮驼岭找我,那里有吃的,有住的,没人会再欺负你们。”
三只鼠妖听到这话,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最大的那只磕了个响头:“谢大圣!谢圣僧!谢菩萨!我们……我们一定好好向善,绝不辜负大圣的恩情!”
唐僧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想起阿锦临终前的眼神,想起那些在狮驼岭等待的孩子,忽然觉得,这取经路上的种种,或许都在为今日铺垫——不是为了取什么真经,而是为了让“众生平等”这四个字,真正刻在三界每一个生灵的心里。
沙僧扛着降妖宝杖,站在悟空身边,笑得憨厚:“大师兄,以后咱们狮驼岭,怕是要热闹了。”
悟空站起身,望着灵山脚下那些探出头的妖怪,金箍棒指向远方:“热闹才好!以后,咱们不仅要护着狮驼岭的妖怪,还要让全三界的妖怪都知道,他们不是天生的‘恶’,不是活该被斩的‘秽物’——他们有活下去的权利,有向善的权利,有追求平等的权利!”
观音菩萨看着悟空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欣慰:“悟空,你这‘斗战胜佛’,总算悟透了‘斗战’的真意——不是战胜妖怪,而是战胜那些偏见与不公。”
暮色渐浓,月光爬上斩妖台的汉白玉栏杆,将悟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握着金箍棒,站在斩妖台上,望着三界的方向——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天庭不会轻易接受“妖怪有人权”,佛门里也还有很多人抱着“妖性本恶”的执念。但他不怕,当年他能从五行山下出来,能护着唐僧走完十万八千里,如今他就能带着这些妖怪,改写三界的规矩,重写这西游的结局。
灵山脚下,那只断了角的山羊妖慢慢走出山洞,朝着斩妖台的方向磕了个响头;少了翼的蝙蝠妖扇动着残缺的翅膀,飞向狮驼岭的方向;瘸了腿的狼妖则叼着自己储存的草药,往那些受伤的妖怪山洞走去。月光下,无数小小的身影在移动,像一道道微弱却坚定的光,汇聚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悟空看着这一切,嘴角扬起一抹桀骜却温暖的笑。他知道,重写西游的路很长,但只要这些妖怪还愿意相信他,只要唐僧、沙僧还在他身边,他就会一直走下去——直到三界每一个生灵,都能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人权,只到“妖”与“人”、“仙”与“佛”,再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