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寺的佛光尚未在眼底褪尽,唐僧的锡杖已叩响天竺国的青石板路。这座西域佛国的都城裹在暮春的暖雾里,朱红色的宫墙爬满紫色的三角梅,檐角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倒比灵山的梵音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师父你看,”猪八戒扯着钉耙指向街角,“那石牌上写着‘给孤园’,倒像是处禅林。”
唐僧勒住白马,只见粉墙黛瓦的院落隐在老槐树下,门楣上的匾额积着薄尘,落款是前朝高僧的墨迹。正欲上前叩门,忽闻院内传来木锤敲石的脆响,节奏匀净如诵经。
孙悟空化作道金光落在门环上,指尖刚触到铜兽的眼珠,两扇木门竟自开了。院内青石板缝里钻出些车前草,一位披赭色僧袍的老者正蹲在菩提树下,手里握着錾子凿块青石。石面上已凿出半尊佛像,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如来,却又多了道横贯眉骨的刀疤。
“远来的师父可是东土大唐的取经人?”老者抬头时,睫毛上沾着的石粉簌簌落下,“老衲圆觉,在此守园三百年了。”
唐僧合十行礼:“弟子玄奘奉唐王之命西天拜佛求经,路过宝刹,特来叨扰。”他目光扫过墙根的残碑,碑文中“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几字虽已斑驳,却透着股熟悉的庄严。
孙悟空突然按住金箍棒,耳尖动了动。这院落的东南角有处结界,结界里藏着股极淡的妖气,混在檀香里若有似无。他眯眼看向那株菩提,树干上有圈新鲜的刻痕,像是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形状竟与金箍棒的纹路有三分相似。
“老法师在此凿佛,是为祈福?”猪八戒凑过去看青石上的佛像,鼻子突然嗅了嗅,“这石头味儿不对,像是……”
“像是白骨烧过的灰烬掺的黏土,对吗?”圆觉放下錾子,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三百年前,这里原是天竺国的皇家陵园,埋着位被废黜的公主。她死时才十六岁,据说生得极美,却因私藏佛经被父王赐了白绫。”
沙僧突然“咦”了一声,他脚边的砖块松动了,踢开后露出个幽深的洞口,洞里飘出缕青丝,缠着片干枯的桃花瓣。“这底下是空的。”他按住降妖宝杖,杖头的宝珠微微发烫。
孙悟空纵身跃上菩提树梢,金箍棒在掌中转了个圈。整座园子的布局竟暗合二十八星宿阵,东南角的枯井是阵眼,井口覆盖的石板上刻着“永镇”二字,笔画里凝着未散的怨气。他突然想起在斜月三星洞时,菩提老祖曾说过,有些执念会化作地脉里的根,三百年也拔不干净。
“法师可知那公主为何私藏佛经?”唐僧的声音带着悲悯,他已从残碑的缝隙里看见几行血字,像是用指尖蘸血写就的“波罗蜜多”。
圆觉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柴,火苗舔着铜壶底,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传说她母亲是别国进贡的舞姬,临终前给她留了部梵文心经。公主看不懂,只觉得那些字好看,就绣在贴身的肚兜上。后来新王后说她私通僧人,父王就……”他突然住嘴,往井的方向瞥了一眼,喉结动了动。
孙悟空突然笑了,笑得金箍棒都在掌心震颤:“老和尚,你凿的哪是佛像?分明是把镇魂钉。这青石里掺的不是白骨灰,是婴孩的天灵盖吧?三百年前埋在这儿的不是公主,是个被剥了皮的狐妖,对不对?”
话音未落,整座园子突然剧烈摇晃。东南角的枯井“轰隆”一声裂开,井水翻涌着冒出黑气,黑气里浮着个穿红衣的少女影子,长发遮着脸,手里却攥着片新鲜的桃花瓣。
“你怎么知道?”圆觉的脸瞬间扭曲,僧袍下的皮肤裂开细纹,露出里面青灰色的鳞片,“她偷了我的内丹,化形时盗用了公主的容貌,我埋她三百年,就是要让她尝尝剥皮剔骨的滋味!”
沙僧的宝杖已插入地面,金光沿着杖身蔓延,在井沿画出道金刚圈。猪八戒的九齿钉耙勾住了少女的影子,却被那影子手里的桃花瓣拂中,钉耙顿时覆上层白霜。“这花瓣有古怪!”他嗷嗷叫着甩耙子,耙齿上的白霜竟在冒烟。
孙悟空的金箍棒突然变得通红,像是烧红的烙铁。他想起在火焰山时,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也扇不灭这种执念化成的火。那少女的影子其实是两团气,一团是公主的冤魂,一团是狐妖的残魄,三百年缠在一块儿,早分不清谁是谁了。
“玄奘法师,”少女的声音忽男忽女,像是两个人在同时说话,“你取的经里,有能辨真假的吗?”她的长发突然散开,露出张一半美艳一半狰狞的脸,美艳的半边眼角有颗泪痣,狰狞的半边覆盖着细密的鳞片。
唐僧从怀里取出通关文牒,指尖抚过唐太宗的御印:“经在心上,不在纸上。你若放下执念,便是解脱。”他话音刚落,通关文牒上的墨迹突然浮起,在空中组成个“空”字,照得整个园子亮如白昼。
少女的影子发出凄厉的尖叫,桃花瓣纷纷扬扬落下,触到“空”字便化作青烟。圆觉身上的鳞片剥落,露出张枯槁的老脸,竟是当年看守陵园的老太监。“我护了她十六年,怎么能看着她被狐妖附身……”他瘫在地上,手里还攥着半截白绫,上面绣着褪色的鸳鸯。
孙悟空收起金箍棒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枯井里涌出的不再是黑气,而是清澈的泉水,水里飘着片真正的桃花瓣,顺着水流钻进石缝里。圆觉化作道金光往西天去了,临走前在石碑上刻了行新字:“三百年因果,一捧桃花水。”
天竺国的皇宫比长安城的更显华丽,金砖铺地,琉璃为瓦,殿角的风铃挂着翡翠坠子,风吹过时叮叮当当,像是无数银铃在唱梵歌。文武百官穿着绣金的朝服,见唐僧一行进来,纷纷侧目——尤其是孙悟空那身虎皮裙,在珠光宝气里显得格外扎眼。
国王坐在龙椅上,脸色却有些苍白。他的王冠歪在头上,珍珠串子垂到鼻尖,看见唐僧时眼睛亮了亮,又很快黯淡下去。“圣僧远道而来,辛苦辛苦。”他说话时手在发抖,玉圭差点掉在地上,“不知圣僧可带了医治相思病的药?”
猪八戒在底下捅了捅孙悟空:“这国王不对劲,你看他后颈,有个青色的爪印。”
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早已看穿,龙椅上坐着的根本不是真国王,而是团裹着龙袍的雾气。真正的国王被藏在御花园的假山后,手脚被捆着,嘴里塞着锦帕,头顶的冲天辫上还沾着泥土——倒像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
“陛下有何相思?”唐僧躬身行礼,目光落在阶下的波斯地毯上,地毯的花纹里藏着个小小的“救”字,像是用指甲匆匆划下的。
假国王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抖,龙袍的袖子滑下来,露出截青灰色的手臂,上面布满细密的鳞片——竟与给孤园里的狐妖是同种妖气。“朕的公主三年前被风刮走了,至今杳无音信。昨夜梦见位仙长说,今日有东土高僧路过,能帮朕寻回爱女。”
话音未落,殿后突然传来环佩叮当,一位穿粉色宫装的少女款步走来,鬓边插着支金步摇,摇出细碎的响声。她走到唐僧面前盈盈下拜,抬头时眼波流转,竟与给孤园里那少女美艳的半边脸有七分相似。“小女百花羞,见过圣僧。”
孙悟空突然觉得好笑,这妖气也太敷衍了,连容貌都懒得换个新的。他故意咳嗽两声,金箍棒在袖中轻轻一动,少女鬓边的金步摇突然掉在地上,摔成两半,里面滚出颗漆黑的珠子,落地时化作只小狐狸,吱吱叫着往殿外跑。
“大胆妖猴!”假国王拍案而起,龙椅突然裂开,露出底下盘着的巨大蛇身,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敢坏本座好事!”
百官顿时乱作一团,有躲在案几底下的,有哭喊着往外跑的,还有个老臣竟掏出佛珠念起经来,佛珠却突然炸开,变成串毒蛇。沙僧的宝杖在殿前画出道屏障,将惊慌的官员护在后面,宝杖上的宝珠发出阵阵梵音,震得蛇身的鳞片簌簌掉落。
猪八戒的钉耙勾住了蛇妖的七寸,却被蛇尾缠住,差点把他甩到房梁上。“这泼妖力气忒大!”他嗷嗷叫着变身,显出本相,九齿钉耙舞得如车轮般,总算逼得蛇妖松了尾巴。
百花羞突然往唐僧怀里扑,却被孙悟空用金箍棒拦住。棒身的金光照得她现了原形,竟是只巨大的蝎子,尾钩上还滴着毒液,落在金砖上蚀出个小坑。“三百年前你剥我皮,三百年后我占你国,这才叫公平!”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尾钩猛地刺向唐僧。
孙悟空早有防备,金箍棒横在唐僧身前,棒身突然长出无数尖刺,将蝎子精的尾钩牢牢锁住。他想起在女儿国时,观音菩萨说过,有些恩怨就像地里的萝卜,拔出来带起一串泥,不如让它烂在土里。可眼前这只蝎子精,分明是把泥当成了养料,三百年养得更毒了。
“你占了公主的身,困了国王的魂,当真以为没人能治你?”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里射出金光,照得蝎子精痛苦地翻滚,“那老太监护的是真公主,你杀了他夺了内丹,还敢说什么公平?”
蝎子精突然发出凄厉的嘶鸣,身体开始膨胀,背上裂开无数小口,每个口子里都钻出张小小的人脸,都是些被她害死的宫女太监。“我本是灵山脚下的蝎子,只因听了句‘众生平等’,就想修成人形,有错吗?”她的尾钩突然断裂,化作道红光往西天飞去。
孙悟空却没去追,他知道那是观音菩萨来收她了。金箍棒在掌心转了圈,化作绣花针藏进耳朵里,“是没错,可你把‘平等’修成了‘报复’,就错了。”
三日后,御花园的新桃抽出嫩芽。唐僧坐在石凳上翻经,阳光穿过叶隙落在“因果”二字上,竟透出点暖意。孙悟空蹲在桃树枝头,看那片从给孤园飘来的桃花瓣,正落在经卷的褶皱里,像枚封印过往的邮戳。远处钟声再起,这一次,倒像是在说:路还长,悟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