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宗山门外的雪,下得比往年更密些。
鹅毛般的雪片从铅灰色的天空落下,黏在青石板铺就的山道上,积了足有半尺厚,被往来的靴子踩得发黑,混着泥土结成硬壳,走在上面咯吱作响,像咬着人心尖的冷意。山门两侧的石狮子被雪裹了层白,眼窝处的青苔冻得发脆,连平日里威严的气势都弱了几分,只剩下被寒风刮得簌簌响的积雪。
林玄就蜷缩在左侧石狮子旁的雪地里。
他的青布衫早被雪浸透,冰冷的布料贴在背上,像层薄冰,冻得他牙关都在打颤。但比寒冷更难熬的,是丹田处那股剜心般的疼 —— 方才岳家老祖岳擎苍的手指捏在他天灵盖上时,他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灵根,像被生生扯断的丝线,碎成了无数片,散在经脉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
“咳…… 咳咳……” 林玄想咳,却只能发出细碎的气音,嘴角溢出的血丝滴在雪地上,瞬间被冻成暗红色的冰晶,像落在雪地里的残梅,触目惊心。他攥紧了胸口的龙形玉佩,那是母亲苏凝临终前塞给他的遗物,此刻被体温焐得微热,成了这漫天风雪里唯一的暖意。
“废灵根还留着口气?”
冷冽的声音像冰碴子,砸在林玄耳边。他艰难地抬起眼,看见岳擎苍站在他面前,玄色道袍的下摆扫过雪地,带起细碎的雪雾。老人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玉簪绾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的冷意像淬了冰的刀,落在他身上时,让他连骨髓都觉得凉。
岳擎苍的右手抬了起来,淡金色的灵力在他掌心凝聚,像一团跳动的小太阳,随着灵力的流转,周围的雪片都被热气蒸得融化,变成细小的水珠,又瞬间冻成冰粒。林玄认得这股灵力 —— 炼气中期的修为,是岳家如今最顶尖的战力,方才捏碎他灵根时,用的就是这股力量。
“今日除了你,省得日后黏着青霜丢岳家的脸!” 岳擎苍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山门,“一个连灵根都没有的赘婿,也配肖想我岳家嫡女?留着你,只会让临江城的家族笑话我岳家没人!”
话音落时,他掌心的淡金色灵力猛地暴涨,掌风扫过雪地,积雪被卷成一道白色的旋风,直拍林玄的天灵盖!
林玄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躲,却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带着灼热气息的灵力越来越近 —— 他知道,这一掌拍下来,他不仅会彻底变成废人,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母亲……” 他在心里默念,指尖更紧地攥着那枚龙形玉佩,冰凉的玉佩边缘硌得掌心生疼,“我就要死了吗?我还没报仇,还没找到你说的‘机缘’……”
就在这时,一道沉厚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后传来:
“大哥!手下留情!”
人群瞬间分开,十几个穿着灰布衫的弟子快步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脸上刻着几道深纹,身上的道袍虽然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腰间系着枚青铜令牌,上面刻着 “岳山” 二字 —— 正是岳家旁系唯一的长老,岳山。
岳山的脚步很快,袍角被寒风掀动,他走到林玄身前,张开双臂,像一堵墙似的挡住了岳擎苍的灵力:“大哥!当着镇海宗执事和其他家族的面杀赘婿,传出去只会说岳家‘容不下废人’,难道要让整个临江城笑我岳家狭隘?”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林玄从他的袍角缝隙里看过去,看见岳山背后跟着的弟子里,有个熟悉的身影 —— 是岳忠,那个平日里负责祖祠打扫的旁系子弟,此刻正悄悄朝着他的方向挪过来,眼神里带着焦急。
岳擎苍的灵力顿在半空,脸色沉了下来:“岳山,这是我主脉的事,轮不到你旁系来管!”
“大哥说的哪里话?” 岳山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暖意,“林玄虽为赘婿,也是岳家名义上的人,按族规,处置族中子弟需经长老会商议,哪能说杀就杀?再说 ——” 他侧身指了指山门两侧的围观人群,“你看,镇海宗的李执事,还有王家、刘家的子弟都在看着,今日你杀了林玄,明日临江城就会传遍‘岳家老祖为护嫡女,残杀赘婿’,到时候,镇海宗怪罪下来,大哥担待得起吗?”
林玄顺着岳山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见山门右侧站着个穿着青色执事服的中年男人,腰间系着镇海宗的银带 —— 是宗门负责巡逻的李执事,据说与宗内长老关系密切。李执事正皱着眉,目光在岳擎苍和林玄之间来回扫,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除此之外,还有十几个穿着其他家族锦袍的子弟,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看向岳擎苍的眼神里带着几分看戏的意味。林玄心里清楚,岳家虽是镇海宗的附属家族,但在临江城还有王家、刘家等几个势力相当的家族,平日里明争暗斗不断,岳擎苍最在意的就是 “岳家颜面”,绝不可能让其他家族抓住把柄。
岳擎苍的脸色更沉了,掌心的灵力闪烁了几下,却终究没有拍下去。他盯着岳山看了半晌,突然冷笑一声:“好!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留他一条命!”
话音落时,他收回了灵力,淡金色的光团消散在寒风里,周围的温度又降了下来,雪片落得更密了。岳擎苍上前一步,用脚踹了踹林玄的胳膊,语气里满是不屑:“但你记住,从今日起,你被逐出岳家!再敢踏近岳府或镇海宗半步,格杀勿论!”
林玄的胳膊被踹得生疼,却连哼都哼不出来,只能咬着牙,把脸埋得更低 —— 他知道,这已经是岳擎苍能做出的最大妥协,若不是岳山及时赶到,他此刻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废物就该烂在雪地里,别再让我看见你!”
娇俏却冰冷的声音响起,林玄抬起眼,看见岳青霜从岳擎苍身后走了过来。她穿着件火红的狐裘大衣,领口和袖口都镶着雪白的狐毛,衬得她脸色愈发白皙。她走到林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件沾了灰的垃圾,然后抬起穿着锦靴的脚,狠狠踹在林玄的腰上。
“唔!” 林玄闷哼一声,身体被踹得在雪地里滚了一圈,后背撞在石狮子的底座上,疼得他眼前发黑。他看见岳青霜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听见她对岳擎苍说:“祖父,这种废物,根本不配让您动手,弄脏了您的手。”
岳擎苍点了点头,没再看林玄一眼,转身朝着岳府的方向走去。岳青霜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林玄一眼,眼神里的鄙夷像冰碴子,刺得他心口发疼。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其他家族的子弟边走边议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林玄耳朵里:
“不愧是岳家主脉,说废人就废人,真够狠的。”
“那赘婿也是可怜,灵根被捏碎,还被逐出家族,以后怕是活不下去了。”
“谁让他痴心妄想,想娶岳家嫡女?这就是自不量力的下场!”
林玄趴在雪地里,听着那些议论,心里像被灌满了冰水。他想站起来,却连撑着雪地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融化成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
“林玄兄弟,快起来!”
一只温暖的手突然伸到他面前,林玄抬起眼,看见岳忠蹲在他面前,脸上带着焦急。岳忠穿着件灰色的杂役服,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显然是怕被主脉的人认出来。
“忠叔……” 林玄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别说话,我带你走!” 岳忠扶起林玄,半拖半抱地朝着山门另一侧的小路走去。林玄的身体很沉,岳忠走得有些吃力,却还是紧紧地扶着他,不敢松手。
两人绕到岳府祖祠后的围墙边,这里的雪积得更深,几乎没人来。岳忠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包,塞到林玄手里:“这里有两斤干粮、半瓶疗伤药,你拿着。往东走三十里是葬龙渊,那里常年有龙气弥漫,主脉怕里面的凶物,不敢轻易靠近,你先躲在那里,旁系这边会帮你留意主脉的动静。”
林玄攥着粗布包,指尖传来布料的粗糙触感,还有里面干粮的硬实。他看着岳忠,眼眶突然有些发红:“忠叔,今日之恩,林玄必还。”
“别说这些了。” 岳忠摆了摆手,指了指围墙下的一个缺口,“从这里出去,顺着小路走,就能到葬龙渊。记住,路上别停留,主脉的人说不定还在找你。” 他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塞到林玄手里,“这上面画着葬龙渊的简易地图,你拿着,别走错路。”
林玄接过纸条,紧紧攥在手里。他看着岳忠,还想说些什么,岳忠却已经推着他往缺口走:“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林玄点了点头,不再犹豫,弯腰从缺口钻了出去。外面的雪更大了,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疼得他睁不开眼。他回头看了一眼岳府的围墙,心里默默念道:“岳擎苍、岳青霜、岳浩…… 今日你们对我的羞辱,他日我必百倍奉还!”
说完,他转身,朝着东边的方向走去。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就被新落下的雪花覆盖,仿佛他从未在这里出现过。
而岳府祖祠的围墙后,岳忠看着林玄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轻轻叹了口气。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青铜令牌,上面刻着 “岳山” 二字 —— 这是岳山长老让他交给林玄的,却因为情况紧急,没能来得及。
“长老,我只能帮他到这里了。” 岳忠喃喃自语,把令牌揣回怀里,“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报仇,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他转身,朝着旁系子弟的住处走去。寒风卷着雪片,吹得他的杂役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眼底的一丝期待 —— 或许,这个被主脉逼到绝境的赘婿,真的能像岳山长老说的那样,成为旁系对抗主脉的希望。
雪,还在下。
镇海宗山门外的石狮子,依旧被雪裹着,眼窝处的冰晶在微弱的天光下闪着冷光。而林玄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东边的风雪里,朝着未知的命运,一步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