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奏疏被重重拍在紫檀木案上,震得案角的青铜兽首香炉跟着晃了两晃。
礼部侍郎严清跪在大殿中央,背脊挺得笔直,声音凄厉得仿佛刚死了爹娘:“王爷!自那‘悯’字一出,北境连日大雾,这分明是阴阳失衡,妖灵借尸还魂之兆!若不立刻重修镇地庙,禁绝民间私语,大衍国运危矣!”
站在他身后的几位北境豪强也跟着磕头如捣蒜,脑门在金砖地上撞得砰砰作响,嘴里念叨着“请神镇邪”。
慕云歌坐在凤玄凌下首的软椅上,手里并没有茶盏,而是捏着一张刚拓下来的宣纸。
她没看严清,只把那张纸举到了光亮处,像是要看透纸背的纤维。
“严大人所说的妖灵作祟,是指这个?”
她手腕一抖,那张拓片轻飘飘地落在了严清面前。
黑白分明的拓片上,是一截粗糙的井壁。
井壁上因为长年累月的湿气侵蚀,形成了一块块霉斑。
但在那最显眼的位置,这几天新生的青苔却极其反常地聚拢在一起,既不是什么狰狞鬼面,也不是什么神谕符咒,而是一只手。
一只只有三根指头、形状滑稽、却拼命想要做出“抚摸”姿态的大手,正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一个蜷缩的人影轮廓上。
那是三日前暴雨夜,井壁映照出的光影残留。
“这是系统还原的能量残留成像。”慕云歌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那个孩子在井边哭诉自己没娘,地脉听懂了。它没手,就用青苔长出一只手;它不会说话,就学着用光影去抱他。”
她猛地站起身,步步逼近严清,绣着金丝云纹的裙摆扫过那张拓片:“它在笨拙地学着像人一样去安慰同类,你们却要它背负天灾之罪?严清,你那颗心里装的是圣贤书,还是算盘珠子?”
严清脸色一白,梗着脖子道:“王妃这是妇人之仁!妖邪善惑,这分明是诱人堕落的手段!臣已联合北境世族,请得‘地脉显凶图’,铁证如山!”
半个时辰后,午门外的广场上人头攒动。
几个身穿华服的北境豪强命人架起了一幅足有两人高的巨幅画卷。
画卷被绸布蒙着,显得神秘莫测。
“乡亲们!”为首的豪强满面油光,指着画卷唾沫横飞,“这是我族高人拼死入梦所见!那地底下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而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它今日吃香火,明日就要吃人!”
人群一阵骚动,不少胆小的妇人已经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豪强见火候到了,猛地扯下绸布:“开——!”
画卷哗啦展开。
画面上确实绘着一只狰狞可怖的鬼怪,张着血盆大口,似乎要择人而噬。
然而,还没等豪强得意两秒,人群中突然爆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那鬼……是不是没读过书?”
“哈哈哈,这鬼怎么自个儿招供了?”
豪强一愣,慌忙回头。
只见那原本墨色浓重的鬼脸上,随着正午烈日的暴晒,原本的黑色线条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底色下浮现出的几个赤红大字。
那字迹力透纸背,红得刺眼,赫然是一个大大的——【假】。
“怎么可能!”豪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擦那画,“这……这是特制的黑云墨,怎么会……”
人群角落里,谢刃抱着手臂,指尖还残留着一点特殊的药粉味道。
那是慕云歌特调的“显影粉”,遇热则变,专门对付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
“连鬼都写错字,也配唬人?”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紧张的氛围瞬间崩塌,变成了满场的哄堂大笑。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冲破了人群。
“边关急报!”
送信的驿卒风尘仆仆,直接将一封信函呈到了慕云歌面前。
那是镇远大将军萧振威的亲笔信,信封上还带着边关特有的沙砾。
慕云歌拆开信,扫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她没有私藏,而是转身走向广场旁那是用来张贴通缉令的告示墙。
浆糊刷过,信纸铺平。
“西疆牧民来报,”慕云歌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他们在湖岸木牌上试着写了‘恨’字,次日湖水浑浊不堪,鱼虾不跃;又试着写了‘累’字,那终年不断的风沙,竟然停了一整天。”
她指着信末那行有些歪扭的字迹:“这是一位放了一辈子羊的老牧人说的——‘它不是神,是跟我们一样会累的娃。’”
她从袖中取出一支笔,在那信纸旁的大片空白处,挥毫写下一行大字:
【它的痛,是我们不肯说出口的痛。】
日落时分,京城主钟台旧址。
这里曾是严清等人准备重修神庙的地方,此刻却堆满了所谓用来“镇压邪祟”的黄纸符咒。
那是豪强们花重金求来的,画满了看不懂的鬼画符。
慕云歌举着一只火把,站在那堆符纸前。
火光映照着她清冷的侧脸,她看向周围那些神色复杂的百姓,又看向面如土色的严清等人。
“从前你们烧香求它背罪,把所有的不幸都推给它。”慕云歌将火把向下一压,火舌瞬间舔舐上了干燥的符纸,“今日,我烧符还它清白!”
“轰——”
火焰腾空而起,将那些代表着恐惧与控制的符咒吞噬殆尽。
热浪翻滚中,挂在残垣断壁上的九口铜钟,突然无风自动。
“当——当——当——”
这一次,钟声不再是肃穆的警示,也不是沉重的丧音。
那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长短不一,高低错落,竟在晚风中汇成了一支曲调。
人群中,几个正被母亲搂在怀里的孩子突然抬起头,跟着那调子哼唱起来:“月亮弯弯,照九州……”
是乡谣。
是这大衍王朝每一个孩子在摇篮里都听过的曲子。
严清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半个“妖”字。
谁家妖怪会唱摇篮曲?
这时,青黛气喘吁吁地从人群外挤进来,手里捧着一本沾着泥点的记录册:“王妃!南陵最新的记录!”
她顾不上礼仪,急切地翻开一页:“昨夜有个天生失明的孩子,对着自家井口说‘我梦见你哭了,别哭,我给你摸摸我的小狗’。今儿一早,那孩子家门口的野花旁,多了一块湿泥。”
青黛将那页记录展示给众人看。
那是一张临摹图。
那一小块湿泥,既不成方也不成圆,而是被拙劣地捏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旁边还插着一根狗尾巴草。
不需要眼睛看,只要手摸,就能摸出那个笑脸的弧度。
全场死寂。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在每个人心头蔓延。
那不是对神明的敬畏,而是对一个笨拙灵魂的心疼。
慕云歌看着那个笑脸,眼眶微热。
她转过身,面对着这满城百姓,面对着脚下这片深沉厚重的土地。
“它听得见。”
她轻声道,声音却笃定如铁。
“从今日起,若你想它,不必求它显灵,不必跪拜磕头。只管站在地上,对它说一句——”
慕云歌顿了顿,轻轻跺了跺脚下的青砖。
“我在。”
话音落下的瞬间,不远处那口沉寂的古井,水面突然泛起层层涟漪。
那波纹温柔得像是在点头,又像是谁在水底,轻轻地回应了一声叹息。
高阁之上,凤玄凌负手而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夜风吹动他的衣袍,他手里把玩着那枚已经有些温热的玉佩,目光落在灯火通明的广场上,眼底晦暗不明。
“谢刃。”
“属下在。”黑暗中,影卫悄无声息地出现。
“既然神像已塌,那日子也该改改了。”凤玄凌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已经看见了即将到来的那场惊涛骇浪,“传令下去,礼部拟的那套春分祭祀大典,全废了。”
“不用祭品,不用牺牲。”他转过身,看向屋内挂着的历法,“那一天的名字,该由歌儿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