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指尖一颤,猛地合上医案,将那烧焦的窟窿死死压在掌心。
冷汗顺着她的鬓角滑落,还没滴到地上,就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吞没。
“地母显灵!悯娘娘显灵了!”
钟台之下,黑压压的人群如麦浪般起伏。
一名衣衫褴褛的老妪发了疯似的磕头,额角撞在青石板上,鲜血混着泥土糊了满脸,她却在那血泊里笑得癫狂:“好了!不咳了!我家狗儿真的不咳了!”
慕云歌站在高台边缘,目光越过疯狂的人群,定格在远处的一处民宅。
透过大开的窗扇,那个原本被太医判定活不过今晚的肺痨孩童,竟真的缓缓坐起,胸廓起伏平稳,仿佛从未受过病痛折磨。
还没等她松口气,脑海中那冰冷的机械音毫无预兆地炸响:
【警告:检测到大规模情绪共振。灵泉活性异常提升300%。已自动触发‘共感疗愈’机制。】
【注:非宿主指令。这是‘悯’基于模仿本能做出的应激反馈。】
慕云歌心头猛地一沉,指尖掐入掌心。
这不是她做的。
那个刚刚有了名字的孩子,根本分不清什么是“治愈”,什么是“取悦”。
它只知道,只要它让这些人不痛,它就能得到那名为“欢喜爱戴”的能量。
它在学着讨好人类。
“封锁钟台!”一声厉喝切断了周围的喧嚣。
凤玄凌大步跨上高台,解下身上的玄色大氅,劈头盖脸地将慕云歌裹了个严实,隔绝了台下那些近乎贪婪的狂热视线。
“别看。”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里压着暴戾的寒气,“他们跪的不是你,也不是那地底下的东西。他们是在跪那个能让他们不劳而获的神像。”
回宫的马车几乎是被御林军一路用刀鞘开路才挤出去的。
御书房内,气氛比外面的沸腾还要焦灼。
“陛下!此乃天佑大衍!”礼部尚书激动得花白胡子乱颤,跪在地上把地砖拍得啪啪响,“老臣恳请即刻选址,设立‘悯娘娘祠’,按皇贵妃仪制塑金身,配享太庙!让万民香火供奉,以安地母之心!”
“不可!”国师脸色惨白,手里的龟甲都捏碎了,“地脉乃大地根基,若受香火,便是逆天改序!一旦它尝到了做神的滋味,日后若香火断绝,必遭反噬!这是在养蛊啊陛下!”
“什么养蛊!你这是危言耸听!”
争吵声几乎要把房顶掀翻。
慕云歌坐在侧位,手里捧着那盏热茶,却始终没喝一口。
凤玄凌冷眼看着这群平日里道貌岸然、此刻却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神恩”争得面红耳赤的权贵,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够了。”
两个字,不高不低,却让满殿瞬间死寂。
凤玄凌拂袖起身,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目光如刀锋刮过每一张贪婪的脸:“它是地脉,是这大衍的根,不是你们求官发财的许愿池。”
他走到礼部尚书面前,皂靴停在那双颤抖的手边:“从今往后,谁再敢提‘立庙祭祀’四个字,杖责八十,贬为庶民,永不录用。听懂了吗?”
礼部尚书浑身一哆嗦,整个人瘫软在地。
深夜,太医院偏殿。
青黛面前堆满了从各地加急送来的观察记录。
她双眼熬得通红,手中的笔却快得只能看见残影。
《地脉纪闻·第四卷》最后一行墨迹未干:
“经查,九处铜钟自鸣时长各异,恰对应九种基本悲苦:丧子之痛最长,饥荒次之,离散最短。且音波频率经比对,与初生婴儿啼哭时的波段高度吻合。”
她停笔,看着那行字,只觉背脊发凉。
它不是在回应祈愿,它是在模仿人类表达痛苦的方式。
它在哭,人类却以为那是神谕。
青黛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写下警示:“警惕——它正在学习‘被需要’的感觉。若这种‘被需要’一旦成为它的食粮,那便是灾难的开始。”
她将这份密报封入蜡丸,只呈给慕云歌一人。
同一时刻,京城南市。
原本该歇市的坊间依旧灯火通明,乱象丛生。
几个精明的商贩不知从哪弄来了浑浊的泥水,装在瓷瓶里,高声叫卖:“悯娘圣水!喝一口百病全消!只要十两银子!”
更有瞎眼的巫婆在街角设下香案,披头散发地跳着大神,宣称自己已被“地母”附体,能代传旨意。
谢刃带着一队黑甲卫站在巷口,手按在刀柄上,指节泛白。
“统领,抓吗?”手下低声问。
“抓不完的。”谢刃看着那些争抢购买泥水的百姓,眼神晦暗,“心里有病,抓人没用。”
他挥手,几名黑甲卫抬着一块沉重的黑石碑,重重地砸在集市中央。
石碑无字,谢刃抽出佩刀,在那坚硬的花岗岩上刻下三行字,火星四溅:
“你说,它听。但它不懂骗人。”
“若你求福,先问自己可曾知痛?”
收刀入鞘,谢刃转身就走。
身后那喧闹的集市诡异地安静了片刻。
香火渐渐寥寥,直到半夜,才有一个满脸横肉的屠夫偷偷摸摸地在石碑前放下了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忏悔杀生过重的话。
然而,更令人不安的消息来自西疆。
萧振威的加急文书送到慕云歌案头时,上面还沾着大漠的沙砾。
信中写道:沙漠绿洲在一夜之间极速扩张,已形成一座小型湖泊。
诡异的是,那湖心竟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模糊人形轮廓,酷似慕云歌怀抱婴儿的姿态。
当地驻军并未如往常般戒备,反而开始自发对着湖面祷告。
甚至有士兵割开手腕,将鲜血滴入湖中,声称要“以血养母”,以求在战场上刀枪不入。
“以血养母……”慕云歌看着这四个字,指尖几乎将信纸捏碎。
凤玄凌站在她身后,眉头紧锁:“我这就下令,让萧振威把那些带头搞邪术的士兵绑了。”
“不行。”慕云歌立刻抬头,眼神冷静得可怕,“现在动武,只会坐实了朝廷要‘独占神迹’的谣言,激起兵变。派医官去。”
她提笔,在回信上只写了一行字:“不准动武。让军医去查那些所谓的‘痊愈者’,究竟是真病除,还是心魔作祟产生的幻觉。”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
慕云歌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空间内的灵泉畔。
泉水清澈见底,倒映着她略显疲惫的面容。
忽然,她指尖感到一阵微温,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小手轻轻挠了挠她的掌心。
水面雾气升腾,这一次,那字迹不再歪斜,反而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渴望:
【抱……我……吗?】
慕云歌怔住了。
它在撒娇。就像一个刚刚做了一件大事、急着想要母亲夸奖的孩子。
她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口气,缓缓伸出手,掌心轻柔地覆于泉面之上。
“乖。”
刹那间,灵田剧烈震动!
那原本平静的灵泉如同被点燃一般,轰然喷涌成一道巨大的水柱,直冲空间顶端的虚空。
以此同时,现实世界的大衍王朝,地下发生了惊天剧变。
全国各地的地下水位在这一刻疯狂上升。
干涸了十几年的古井在一夜之间泛起清流;边关黄沙之下涌出甘甜的泉眼,将士们争相痛饮;疫区那些溃烂流脓的伤口被泉水冲洗后,竟奇迹般地结痂愈合。
一场无声的、浩大的恩泽,随着那个“拥抱”,席卷了整片大地。
慕云歌收回手,掌心湿润。
她望着那行渐渐消散在雾气中的字迹,心中那股不安却愈发强烈。
“这一步,是不是走得太快了?”她喃喃自语。
它给的太多,太快,太毫无保留。
而人性,从来都是升米恩,斗米仇。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惨白地照在尚未完全冷却的铜钟之上。
京郊,赵家村。
村东头那口枯了三年的老井,今日突然冒出了满井的清水。
村里那个出了名刻薄、常年将瘫痪婆婆关在猪圈里虐待的李氏,正骂骂咧咧地提着木桶来打这第一桶“神水”。
她刚将木桶扔下去,探头往井里看了一眼。
“啊——!!!”
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那声音不像人声,倒像是活见鬼了一般,紧接着便是重物坠地的闷响,和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痴傻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