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帆！ 第62章 风雨欲来

## **第一节**

中央调研组的到来，像一块投入本就暗流涌动的江面的巨石，在江市高层引发了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氛。调研组由财政部一位司长带队，成员包括来自发改委、审计署等相关部委的专家型干部，阵容专业且权威。

接待工作严格按照程序和规格进行，既不铺张，也不失礼。周正帆亲自到高速路口迎接，陪同调研组入住宾馆，并在当晚举行了简约而不失隆重的工作晚餐。餐桌上，双方交谈的内容仅限于宏观政策和寒暄客套，并未触及任何实质性敏感问题。但周正帆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位带队的李司长目光中的审慎与犀利，其他成员也多是沉默寡言，保持着职业性的距离感。

**调研第一天，按照行程安排，主要是听取江市政府关于地方债务情况的总体汇报，并查阅相关资料。**

汇报会在市政府常务会议室举行。周正帆亲自主持并做主要汇报。他没有回避问题，用详实的数据和清晰的图表，全面介绍了江市地方债务的总量、结构、形成历史、偿还计划以及潜在的风险点。他重点阐述了新一届市政府在“控增量、化存量、防风险”方面所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包括严格项目审批、规范融资行为、盘活存量资产、推进城投转型等。

“……总的来说，江市的债务风险总体可控，但部分领域和平台公司的压力依然存在，化解任务艰巨。”周正帆的汇报客观而坦诚，“我们深知，债务问题本质是发展方式问题，是治理能力问题。我们将以此次中央调研为指导，进一步压实责任，精准施策，坚决守住不发生系统性风险的底线。”

李司长认真听着，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偶尔就某个具体数据或措施提出一两个非常专业和尖锐的问题，周正帆和财政局的负责同志都一一做了回答。

整个上午的汇报和问答，气氛虽然严肃，但尚算正常。调研组对江市准备的资料之详实、情况说明之坦诚，似乎也挑不出太多毛病。

**然而，风暴总是在平静之后。**

下午，调研组提出要分头与市财政局、发改委、国资委、城投集团等几个关键部门的负责人进行个别谈话，深入了解情况。周正帆心中了然，真正的考验开始了。他安排相关负责同志依次前往调研组下榻宾馆的会议室接受问询。

他坐镇在办公室，表面上批阅着文件，心神却时刻关注着宾馆那边的动向。于晓伟作为联络员，不时通过加密信息传来简短的汇报：“财政局王局长已谈完，问题主要集中在隐性债务认定和化解进度上。”“发改委刘主任正在谈，重点询问了近三年重大项目投资决策流程和效益评估。”

一切似乎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直到傍晚，于晓伟发来一条信息，让周正帆的眉头骤然锁紧：“城投集团董事长赵建国谈话时间已超时近一小时，尚未结束。据现场工作人员隐约听到，询问似乎涉及几年前几个已终止的海外投资项目，以及……与‘鼎鑫资本’等几家民营机构的融资合作细节。”

海外投资项目？鼎鑫资本？周正帆的心猛地一沉。这正是之前陈明、刘永春案中牵扯出来的敏感领域，也是城投集团历史遗留问题中最复杂、最说不清道不明的部分！赵建国虽然是后来接手的董事长，但对这些陈年旧账是否完全清楚？能否经得起调研组刨根问底的追问？

他立刻意识到，那个神秘电话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有人确实将最敏感、最棘手的问题，精准地捅到了调研组面前！

他拿起内部电话，想直接打给赵建国，但手指在按键上停顿了片刻，又缓缓放下。这个时候，任何形式的联系和指示，都可能被解读为干扰调查、统一口径，反而弄巧成拙。他必须相信赵建国能够应对，也必须相信调研组的专业和公正。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处理手头的工作，但效率明显降低。

晚上七点多，赵建国终于结束了谈话，第一时间来到了周正帆的办公室。他脸色疲惫，甚至带着一丝慌乱。

“周市长，”赵建国的声音有些沙哑，“调研组问得非常细，非常深！特别是关于当年与‘鼎鑫资本’合作的那个高新区基础设施基金项目，反复追问决策过程、风险评估、以及后来资金的实际流向和抵押物处置情况。有些细节年代久远，当时的经办人也大多离职或……涉案，我这边掌握的情况也不完全，回答起来很吃力。”

周正帆看着他，沉声问：“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我尽量根据档案记录和已知情况如实回答，不清楚的就说需要进一步核实。”赵建国擦了擦额角的汗，“但是，李司长最后问了一个问题，让我……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什么问题？”

“他问，”赵建国咽了口唾沫，“‘据我们了解，当年这个项目在决策上会前，曾有非正式渠道向主要市领导做过汇报并获得默许，请问是否有此事？当时的会议纪要为何对某些关键风险的讨论记录语焉不详？’”

周正帆的瞳孔骤然收缩！非正式汇报？主要市领导默许？这分明是在将矛头指向更高层！指向当时可能分管或联系城投工作的市领导！而那个时候，联系城投的副市长，正是后来落马的刘永春！但“主要市领导”这个模糊的指代，其涵盖范围可就广了，甚至可能……牵涉到当时作为常务副市长的他周正帆自己！

这是一个极其阴险且毒辣的问题！无论赵建国如何回答，都可能落入陷阱。如果承认有非正式汇报和默许，就等于坐实了违规决策，并且将火引向了市领导。如果断然否认，但万一调研组手里有其他证据，那么赵建国乃至整个江市，就会被扣上“隐瞒真相、欺骗组织”的帽子！

“你怎么回答的？”周正帆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手心已经微微见汗。

“我……我说我当时不在其位，对决策层面的具体过程不清楚，需要查阅更详细的档案记录才能确认。”赵建国怯生生地看着周正帆，“周市长，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周正帆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你这个回答，是眼下最稳妥的。不清楚就是不清楚，不能胡乱猜测，也不能替别人背书。”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对手这一招，可谓精准狠辣。他们知道城投的历史债务问题是江市的软肋，也知道其中牵扯到已落马官员的旧案，更巧妙地将“非正式决策”这个模糊的概念抛出来，既能打击现任城投领导，又能影射更高级别的领导，还能给调研组留下“江市在关键问题上可能有所隐瞒”的不良印象。

一石三鸟！

“建国，你先回去。”周正帆转过身，语气凝重，“把你今天被问到的所有问题，以及你的回答，尽可能详细地回忆并整理成文字材料。同时，立刻组织力量，彻底清查与‘鼎鑫资本’以及那几个海外投资项目相关的所有档案，包括会议纪要、批示文件、资金往来凭证，哪怕是一张便条，都不能遗漏！务必在调研组离开前，把最完整、最真实的情况搞清楚！”

“是！周市长，我马上去办！”赵建国如蒙大赦，连忙起身离去。

周正帆独自在办公室里踱步。他知道，调研组的怀疑一旦产生，就不会轻易消除。仅仅依靠城投集团自身的核查，恐怕难以完全取信于人。他必须采取更主动、更有力的措施。

他拿起红色保密电话，拨通了市委书记郑向东的号码。

“郑书记，调研组今天下午的个别谈话，触及到了一些城投历史遗留的敏感问题……”周正帆将情况，特别是那个关于“非正式汇报和默许”的问题，向郑向东做了详细汇报。

电话那头的郑向东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有些人，真是阴魂不散！亡我之心不死！正帆，你的判断是对的，这是冲着你，也是冲着我们江市班子来的！”

“郑书记，我认为，我们不能被动应付。”周正帆提出建议，“我建议，以市委市政府的名义，主动向调研组提交一份关于城投集团几个历史遗留敏感项目的专项说明报告。把所有问题，无论涉及到谁，无论是否敏感，都摆在桌面上，原原本本，坦坦荡荡地向调研组说清楚。同时，我们请求市纪委、审计局提前介入，协助城投集团进行内部审计和核查，用最快的时间，拿出最权威的结论。”

主动提交报告？请求纪委和审计介入？郑向东沉吟了一下。这无疑是一个极具风险的决定。等于是自己把家底，尤其是那些不光彩的、可能存在问题的陈年旧账，主动翻出来给上级看。万一里面真有不可告人的东西，那就是自投罗网。

但反过来想，这也是最体现诚意和担当的做法。与其让对手一点点地爆料、引导调研组猜疑，不如自己主动、彻底地公开，反而能掌握主动权，展现廓清迷雾、解决问题的决心。

“好！”郑向东最终下定了决心，“就按你说的办！这份报告，你我联合署名！纪委和审计那边，我亲自协调，让他们立刻抽调精干力量组成工作组，进驻城投！要快，要在调研组离开前，拿出初步的核查意见！”

“明白！”周正帆挂断电话，心中稍定。有了郑向东的坚定支持，他的底气足了很多。

他立刻叫来于晓伟，口授了专项说明报告的大致框架和核心要求，让他连夜组织市政府研究室和相关部门起草报告。同时，他也亲自给市纪委书记张正华和审计局局长打了电话，通报了情况，请求他们立即派员介入。

这个夜晚，对江市的许多人而言，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周正帆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依然车水马龙的城市。霓虹闪烁，勾勒出和平繁荣的假象。但他知道，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在激烈地进行。对手隐藏在暗处，手段阴险，而他，必须站在明处，用坦荡和担当，去迎接所有的明枪暗箭。

风雨欲来，山满楼。

## **第二节**

专项说明报告的起草和纪委、审计的联合核查，在极高的效率和保密状态下同步进行。

周正帆几乎一夜未眠，亲自审阅、修改报告的每一稿，确保其既客观全面，又重点突出，既要坦诚问题，也要阐明市里正在积极整改的态度和措施。报告中，他没有回避任何敏感点，将当年与“鼎鑫资本”合作决策过程中可能存在的不规范环节、几个海外投资项目的失利原因及教训、以及由此形成的部分隐性债务风险，都做了清晰的梳理和说明。对于那个最要命的“非正式汇报和默许”问题，报告中也依据现有档案记录进行了说明，承认当时存在一些非正式沟通渠道，但强调所有重大决策最终都履行了规定的上会程序，并表示将对决策记录不完整的问题进行深入核查，如发现违规违纪线索，坚决按程序移送处理。

这份报告，如同一份主动递出的“体检报告”，将江市在债务问题上可能存在的“病灶”甚至“伤疤”，清晰地展示在调研组面前。

**调研第二天，行程安排是实地考察几个重点企业和项目。**

上午，调研组在李司长的带领下，考察了“绿色未来”基金投资的金光化工旧址治理与开发项目、以及江北老工业区搬迁改造的启动区。下午，则计划考察两家具有代表性的民营企业。

周正帆全程陪同。在考察点上，他依旧是那个沉稳干练、对情况了如指掌的市长，向调研组详细介绍项目的规划、进展和预期效益。李司长等人听得认真，问得专业，气氛表面上和谐而正常。

但周正帆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更加审慎和深入观察的氛围笼罩着整个行程。调研组的成员们看得更细，问的问题也更加触及管理和操作的微观层面。尤其是在金光化工ppp项目上，李司长对治理技术的可靠性、资金监管的严密性、以及未来运营收益的确定性，追问得非常仔细。

周正帆心知肚明，这是“城投风波”的延续。调研组在通过考察现有项目，来侧面印证江市在重大项目决策、资金管理和风险控制方面的真实能力和水平。

他沉着应对，既不过度渲染成绩，也不回避存在的挑战，回答有理有据，数据信手拈来，展现出了扎实的业务功底和对城市发展的深入思考。他的表现，让陪同的江市干部们都暗自佩服，也让调研组的几位专家成员眼中，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然而，风暴的漩涡中心，依然在城投集团。**

就在周正帆陪同调研组在企业考察时，于晓伟的加密信息不断传来：

“纪委审计联合工作组已调取‘鼎鑫资本’项目全部卷宗，发现部分关键会议的原始记录缺失，只有整理后的纪要。”

“工作组约谈了数位已离职或调岗的知情人，有人反映当年决策确实比较仓促，风险评估流于形式。”

“发现一份当年由刘永春副市长批示‘原则同意，加快办理’的非正式报告复印件，未经过规委会审议。”

“工作组正在对项目资金流水进行追踪，发现有几笔大额资金流向存在疑点，疑似通过复杂通道流向境外……”

每一个信息，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周正帆的心上。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和严重！刘永春的违规批示，关键记录的缺失，资金流向的疑点……这些都指向当年那个项目决策的极不规范，甚至可能隐藏着更严重的违纪违法问题。

虽然这些问题主要发生在刘永春等人主政时期，但作为现任市长，作为需要承担化解历史债务风险主体责任的人，他无法置身事外。如果这些问题被坐实，并被调研组认定为是系统性、制度性的问题，那么不仅城投集团的转型将面临巨大困难，整个江市的债务风险评级都可能被调高，未来的融资和发展将受到严重影响。

更危险的是，那个“非正式汇报和默许”的阴影，依然笼罩在头上。刘永春的批示，是否代表了当时更高层领导的意志？那份缺失的原始记录里，到底隐藏了什么？

**傍晚，考察行程结束，送调研组回宾馆休息后，周正帆立刻赶往城投集团。**

联合工作组正在一间会议室里紧张地忙碌着，各种档案资料堆满了桌子和地面。市纪委书记张正华和审计局局长也在现场坐镇。

看到周正帆进来，张正华立刻迎了上来，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情况不太乐观。现有的证据链显示，当年与‘鼎鑫资本’的那个项目，从立项到决策，都存在严重的程序瑕疵。刘永春的批示绕过了多个必要的审核环节，而项目本身的风险评估报告，事后看来，也存在明显低估和掩盖风险的问题。”

“资金流向呢？”周正帆最关心这个。

“更麻烦。”审计局局长接话道，“我们发现有三笔总计约一点五亿的资金，在项目终止后，并未按协议原路返回，而是通过一家注册在开曼群岛的匿名公司中转，最终去向成谜。我们有理由怀疑，这部分资金可能……被非法转移或侵吞了。”

一点五亿！资金去向不明！周正帆感到一阵眩晕。这已经不仅仅是决策违规的问题，而是涉嫌严重的经济犯罪了！如果这个消息被调研组掌握，后果不堪设想！

“这些情况，调研组知道了吗？”周正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目前应该还不知道。”张正华低声道，“工作组核查到的这些核心问题，我们都严格控制在最小范围。但是……我担心，那个向调研组匿名反映情况的人，手里可能掌握着比我们目前发现的更多、更致命的材料。如果他再次……”

话音未落，张正华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变，走到旁边接通了电话。

几句简短的对话后，张正华放下手机，快步走回周正帆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惊怒：“正帆，刚接到省纪委一位可靠同志的秘密电话。他透露，就在今天下午，又有一份匿名材料，直接寄送到了调研组成员房间！材料的内容……直接指控你在担任常务副市长期间，对城投集团的巨额债务风险和违规操作知情不报，甚至暗示你可能收受了相关利益方的‘顾问费’或‘干股’！”

周正帆的脑子“嗡”的一声，血液瞬间涌上头顶！果然来了！而且来得如此迅猛，如此恶毒！直接将他个人拖入了漩涡中心！

“顾问费？干股？”周正帆怒极反笑，“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现在最关键的是，调研组会如何看待这份匿名材料？”张正华忧心忡忡，“如果他们采信，或者哪怕只是将信将疑，对你的个人信誉和江市的整体形象，都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周正帆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翻腾的气血平复下来。他知道，此刻愤怒和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城投集团院子里闪烁的灯火。对手的这一击，可谓釜底抽薪。不仅要将江市在债务问题上的“家丑”外扬，更要直接将他这个市长彻底搞臭、搞倒！

他回想起自己担任常务副市长时，确实多次听取过城投集团的汇报，也了解其债务压力巨大。但他当时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处理金光化工危机和推动委员会改革上，对城投的具体项目运作，并未过多深入介入，更谈不上什么“顾问费”和“干股”。这些指控，纯属无中生有的构陷！

但是，如何自证清白？在匿名举报面前，被举报者往往处于天然的弱势。

“正华书记，”周正帆转过身，目光已经恢复了冷静和坚定，“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周正帆行得正，坐得直，不怕这些鬼蜮伎俩。我请求市纪委，立刻对我个人，以及我的家庭成员，所有的经济往来和财产状况，进行最严格的、最彻底的审查！并且，我请求将审查结果，主动向调研组报告！”

主动请求纪委审查自己？张正华愣住了。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和坦荡！

“正帆，这……”张正华有些迟疑，“这会不会显得我们……自乱阵脚？”

“不！”周正帆斩钉截铁，“这不是自乱阵脚，这是以退为进，是以最坦荡的态度，回应最恶毒的污蔑！只有这样，才能彻底粉碎谣言，才能取信于调研组！才能保住江市改革发展和稳定的大局！”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张正华：“立刻办吧！就用今晚，连夜启动审查程序！我配合你们的所有调查！”

张正华看着周正帆那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敬意。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亲自带队！一定用最快的时间，给你，也给组织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交代！”

就在张正华转身要去安排时，周正帆的保密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调研组驻地的房间号码。

周正帆和张正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这个时候，调研组直接来电……

周正帆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李司长，您好。”

电话那头传来李司长平静无波的声音：“正帆同志，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关于城投集团的一些历史情况，我们这边又收到了一些补充材料，有些内容……可能还需要和你进一步核实一下。你看，现在方便过来一趟吗？”

风雨，已然扑面而来。

## **第三节**

周正帆放下电话，面色平静如水，但微微收紧的指节，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张正华担忧地看着他。

“调研组李司长让我现在过去一趟，核实一些‘补充材料’。”周正帆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我陪你一起去！”张正华立刻说道。

周正帆摇了摇头：“不用。这个时候，你和我同时出现，反而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测。你留在这里，抓紧时间，把我刚才说的事情办好。那边，我自己去面对。”

他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和西装，对于晓伟吩咐道：“备车，去调研组驻地。”

车子行驶在夜晚的街道上，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勾勒出城市的繁华与安宁。周正帆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脑海中飞速思考着应对之策。他知道，此去犹如赴一场“鸿门宴”，等待他的，必然是尖锐的质疑和巨大的压力。那份所谓的“补充材料”，无疑就是那封指控他个人问题的匿名信。

他必须冷静，必须坦诚，必须用事实和逻辑，去化解所有的怀疑和构陷。

到达调研组下榻的宾馆，工作人员将他引到了李司长套房的外间小会议室。李司长和另外两位调研组成员已经在座，表情严肃。茶几上，放着一个普通的文件袋，想必就是那份“补充材料”。

“正帆同志，请坐。”李司长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周正帆依言坐下，腰杆挺直，目光平静地迎向李司长审视的眼神。

“这么晚请你过来，是想就我们收到的一些反映，向你核实几个问题。”李司长开门见山，语气依旧平稳，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首先，是关于城投集团与‘鼎鑫资本’合作的那个高新区基础设施基金项目。有反映称，你在担任常务副市长期间，对此项目的巨大风险和违规操作是知情的，但却未采取有效措施予以制止或纠正，是否存在这种情况？”

周正帆心中早有准备，从容答道：“李司长，关于这个项目，市委市政府已经组织了专门的核查，相关情况我们在提交的专项报告中也做了说明。在我担任常务副市长期间，我的工作分工主要集中在金光化工事故处置、民生保障和后来推动的改革试点上。对于城投集团的具体项目运作，按照分工，主要由分管副市长和国资委负责。我确实听取过城投关于整体债务情况和经营困难的汇报，也了解其存在风险，并曾在相关会议上提出过要‘控风险、稳经营’的原则要求。但对于‘鼎鑫资本’这个具体项目的决策细节、风险评估过程以及资金运作，我当时并未直接介入，也未看到过能明确显示其存在严重违规和巨大风险的核心材料。因此，说我对具体违规操作‘知情’，是不符合事实的。”

他的回答，既说明了实际情况，也厘清了自己的责任边界，合情合理。

李司长点了点头，在本子上记录了一下，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有反映称，你与某些和城投业务往来密切的民营企业家过从甚密，甚至存在不正当的经济往来，比如所谓的‘顾问费’、‘干股’等。对此，你有什么需要说明的吗？”

图穷匕见！终于到了最核心、也最恶毒的个人指控环节。

周正帆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反而露出了一丝坦荡甚至略带讥诮的笑容：“李司长，对于这种毫无事实依据的恶意构陷，我本人感到极其愤慨，也深感其手段之卑劣。我周正帆参加工作二十多年来，始终牢记组织的培养和纪律的要求，时刻绷紧廉洁自律这根弦。我及我的家人，从未利用我的职务影响，谋取任何私利，更不存在所谓的‘顾问费’、‘干股’等非法收入！”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目光清澈而坚定。

“为了彻底澄清事实，证明我的清白，也为了维护组织的声誉和江市的形象，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主动向江市纪委主要负责同志提出申请，请求市纪委立即对我个人及家庭成员的所有经济往来、财产状况，进行最全面、最严格的审查！并且，我恳请调研组，可以派人监督或者直接介入此次审查过程！我愿意接受组织和人民的任何检验！”

主动请求审查！并且邀请调研组监督！

周正帆这番石破天惊的表态，让在座的几位调研组成员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们处理过无数举报和核查，但像周正帆这样，在面对匿名指控时，不是急于辩解或寻求庇护，而是主动要求甚至邀请更严格审查的干部，实属罕见！

李司长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周正帆，仿佛要穿透他的内心，看清他这番话背后，究竟是极致的坦荡，还是极致的伪装。

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良久，李司长缓缓开口，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正帆同志，你的这个态度，很好。组织上考察干部，重事实，重证据，绝不会偏听偏信，更不会冤枉一个好同志。对于匿名反映的问题，我们会本着对同志负责、对事业负责的态度，认真核实。”

他话锋一转：“但是，城投集团暴露出来的这些问题，特别是历史决策违规、资金监管失控，甚至可能存在的国有资产流失风险，是客观存在的，也是触目惊心的！这反映出，江市在过去的特定时期，在重大项目决策、投融资管理、风险防控等方面，存在着严重的制度漏洞和监督缺失。作为现任市长，作为政府的主要负责人，你认为，应该如何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如何避免重蹈覆辙？”

问题从个人指控，转向了更深层次的制度反思和责任担当。这既是对周正帆能力的考验，也是对他能否真正扛起化解风险重任的审视。

周正帆知道，这是展现自己格局和思路的关键时刻。他沉思片刻，条理清晰地回答道：

“李司长，您指出的问题非常深刻，一针见血。痛定思痛，我认为，解决这些问题，必须从根子上着手，核心是‘制度建设’和‘责任落实’。”

“第一，必须彻底扭转‘重发展、轻风险’，‘重投资、轻管理’的旧有观念和政绩观。发展必须是可持续的、高质量的、安全的发展，绝不能以牺牲风险控制和长远利益为代价。”

“第二，必须建立健全科学、民主、依法决策机制。要严格落实‘三重一大’决策制度，杜绝任何形式的‘非正式决策’和‘领导授意’，确保所有重大项目投资和融资行为，都经过充分论证、集体研究和规范程序。在这方面，我们正在推行的‘重大公共决策透明化与风险评估’改革，就是一个重要的尝试和方向。”

“第三，必须强化全过程的监督和问责。要充分发挥人大监督、民主监督、审计监督、社会监督和舆论监督的作用，特别是要强化纪检监察机关的再监督职能。对决策失误、违规操作造成损失的行为，无论涉及到谁，无论事隔多久，都要严肃追责，终身问责，形成强大震慑。”

“第四，必须深化投融资体制改革。要厘清政府与市场的边界，规范平台公司运作，推动其真正市场化转型，建立‘借用管还’相统一的良性机制。对于历史形成的债务，要‘一行一策’，通过债务重组、资产盘活、预算安排等多种方式，稳妥有序化解。”

“作为市长，我深知责任重大。我将以此次调研为重要契机，深刻反思，汲取教训，在省委省政府和市委的领导下，带领政府一班人，以刮骨疗毒的勇气和钉钉子的精神，坚决打好防范化解重大风险攻坚战，不断完善治理体系，提升治理能力，努力向组织和人民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

周正帆的回答，没有空话套话，既有对问题的深刻反思，也有具体的解决路径，更体现了作为行政主官的担当和决心。

李司长认真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渐渐被一种思考和权衡所取代。

“你的这些思路，很有见地，也很有担当。”李司长最终缓缓说道，“但是，思路再好，关键在落实。江市的债务风险化解和治理体系完善，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也可能伴随着阵痛和阻力。希望你能够言出必行，持之以恒。”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袋，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关于你个人的问题，组织上会依法依规进行核实。清者自清，你也无需过度焦虑。当前，还是要集中精力，抓好全市的改革发展稳定工作，特别是……稳增长和防风险的平衡，至关重要。”

这番话，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释放出的信号已经相对积极。至少，调研组没有因为匿名举报而立刻对他采取不信任态度，反而对他提出的治理思路表示了认可。

“请李司长和调研组放心！我一定恪尽职守，不负重托！”周正帆郑重表态。

从李司长的房间出来，周正帆感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刚才那短短一个多小时的谈话，其压力和紧张程度，不亚于面对一次重大的危机事件。

于晓伟在楼下等候，看到他出来，立刻迎了上来，关切地看着他。

周正帆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坐进车里，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

“回办公室。”他对于晓伟说。

车子启动，驶离宾馆。周正帆靠在座椅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这场风暴还远未结束。个人的嫌疑虽然暂时得以澄清，但城投集团暴露出的深层次问题，以及江市面临的严峻经济形势和债务压力，依然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他的肩上。

调研组的最终结论会是什么？省里和中央会如何看待江市的问题？他提出的治理思路，能否真正得到支持和落实？

所有这些，都还是未知数。

但他已经没有了退路。既然选择了站在这个风口浪尖，就必须有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勇气和决心。

他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有一条张正华发来的加密信息：“审查程序已连夜启动，首批基础资料调取完毕。一切顺利。”

周正帆回复了四个字：“辛苦了，加快。”

然后，他闭上眼睛，开始思考明天的工作安排。无论风雨多大，生活总要继续，工作也不能有片刻停歇。

风雨欲来，而他，必须成为那根最坚韧的桅杆，指引着江市这艘大船，穿越惊涛骇浪，驶向未知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