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永远是那么刺鼻,混杂着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在每一个来往行人的肩头。张强提着刚从楼下买的果篮,脚步有些匆忙,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父亲突然住院,家里已经乱成一团,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妹妹张月竟然跟母亲李芳跑去了香港。真是,一点不把他当哥哥。
想到这里,他胸口就堵得慌。
“强哥,你慢点走,小心脚下。”一个温柔又带着些许怯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琳快步跟了上来,她今天穿了一件素雅的米白色连衣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一丝楚楚可怜的自责。
正是她,在张月离开几天后,才“偶然”故意地告诉了张强。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林琳微微低着头,纤细的手指不安地看着张强,声音带着哽咽后的微哑:“强哥,我心里还是过意不去……都是我不好。那天月月跟我说要和妈妈去香港散心,我要是多问几句,或者坚决一点拦住她就好了。叔叔平时对我那么好,就像亲女儿一样,在他需要人的时候,我本该……本把月月留在叔叔身边,好好照顾他的……都怪我…”
她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向张强,那眼神里有愧疚,有不安,还有一丝寻求认可的期待。
张强心里正烦闷,看到林琳这副模样,反而生出几分不忍,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林琳,你别再说这种话了。你能告诉我,让我不至于被蒙在鼓里,我挺感谢你的。我妹妹……哎,她一向就是这么个自私自利的性子,只顾自己快活,从来不考虑家里人的感受。算了,不说了。”
他语气里的失望和对妹妹的定性,让林琳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但迅速被更浓的忧色覆盖。
“强哥,你别这么说月月,”她轻轻柔柔地劝道,话语却像软刀子,“她可能……可能只是年纪小,还没学会承担责任。不像我,从小家里条件不好,妈妈身体又差,我很早就知道要懂事,要分担。有时候,我其实挺羡慕月月这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勇气的,活得那么……自我。”软刀子反正不是戳自己,最好他们一家反目成仇,让张月在张扬,处处比自己强,凭什么,她的家境这么优越,自己在家伏低做小,处处小心翼翼,她就见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好,她就想毁了他们表面的和谐,别人越难过,她越开心!
“自我?”张强冷哼了一声,“她就是被宠坏了!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当自己是小孩子?爸爸躺在医院里,她倒好,跑去香港购物、玩乐,这叫不懂事?这叫没良心!…”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住院部楼层。林琳适时地伸手,轻轻扶了一下张强的手臂,触之即离,显得既关心又守礼。“强哥,你别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得。叔叔还需要你呢。”她轻声细语,仿佛他是最需要被照顾的人。她要装作那个识大体,懂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她就是比张月强!
两人并肩走向病房。走廊空旷,脚步声回响。
“月月也许……有她自己的苦衷吧?”林琳试探着,再次为张月“开脱”,实则是在引导张强往更坏的方向想,“她前段时间不是总说压力大,心情不好吗?可能这次去香港,也是想缓解一下情绪。只是……时机真的太不凑巧了。她要是提前跟我说清楚叔叔的情况这么严重,我拼了命也会拦住她的呀。她只轻描淡写地说叔叔有点不舒服住院观察,我哪想到……”
她的话语巧妙地偷换了概念,将张月可能的“不知情”或“判断失误”,扭转成了“知情却隐瞒”甚至“刻意逃避”。
张强的脸色果然更沉了几分。是啊,父亲住院,双腿不能动,作为女儿,难道不应该时刻关注,随时准备回来吗?张月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打,也没问过。她就是自私鬼!也怪她妈,啥时候了,还带她去香港购物,他这个儿子都不知道,她妈心里压根没有他这个儿子吗?
“她什么都不会跟你说的,”张强语气生硬,“她心里只有她自己。”
走到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能看到张父戴着呼吸面罩,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脸色苍白。张强的鼻子一酸,迅速别开了头。
林琳看着病房内的景象,眼圈立刻红了,泪水盈眶,却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这副强忍悲伤的样子,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动容。“叔叔……他怎么瘦了这么多……”她声音颤抖,“上次见他还好好的,还嘱咐我要按时吃饭,别总减肥……这才多久……”
她这番真情流露(至少表面上是),对比起张月的缺席,效果显着。张强看着林琳,心头一暖,觉得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比自己的亲妹妹更像家人。
“进去坐坐吧,我爸要是醒着,看到你来会高兴的。”张强推开了门。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护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护工趴在床边睡着了,脸上带着浓重的倦意。
林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带来的鲜花插进床头的花瓶,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病人和护工。她站在床边,凝视着张父,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她赶紧用手背擦掉,然后对张强露出一个坚强的、带着泪花的笑容。
“叔叔一定会好起来的。”她低声说,语气充满了笃定,仿佛在许下一个虔诚的愿望。
张强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一刻,林琳的存在,像是一根柔韧的稻草,让他在这片家庭的混乱与失望的泥沼中,感到了一丝慰藉和支持。
他们待了一会儿,见张父一直未醒,便悄悄退出了病房,护工醒来了。
小声说道“张先生刚睡着,咱们出去说话吧!”
三人悄悄走出来“放心,都好着呢,昨晚我一夜没睡,刚才有点瞌睡,真是不好意思了!昨晚你爸一直喊疼,我就一直陪他说话来着…”
“没事,客厅有沙发,你去睡一会吧,白天有医生护士,你也要多休息,晚上才有精力,照顾我爸…”
打发护工进去休息。
张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强哥,你也要注意身体。”林琳关切地说,“这几天医院学校两头跑,肯定累坏了吧?有什么需要跑腿的,或者想吃什么,随时告诉我。我最近项目刚结束,时间比较灵活。”
“谢谢你,林琳。”张强由衷地说。
“别这么说,我们是朋友,不用跟我客气!”林琳低下头,语气带着一丝羞涩和真诚,“我一直把叔叔阿姨当自己的父母看待,把月月……哎,虽然她可能觉得我多管闲事,不太喜欢我,但我始终是希望她好的。”
“她不喜欢你?”张强捕捉到了这句话,“为什么?”
林琳连忙摆手,一副说错话的慌张样子:“没有没有!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就是有时候,我跟月月聊天,说到家里的事,或者劝她多回家看看,她就会不太耐烦,说我……说我装好人,管得太宽。可能是我方式不对吧,但我真的没有恶意。”
她越是否认,越是解释,就越是在张强心里坐实了张月“不识好歹”、“任性妄为”的形象。他想起以前妹妹确实在他面前抱怨过林琳“假惺惺”,当时他只当是女孩子之间的小矛盾,没往心里去。如今看来,分明是张月自己心思不正,看谁都觉得别人有企图。
“她就是那样的人!好坏不分!你真心为她好,她当驴肝肺!你别理她!”张强愤愤地说。
林琳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包容和无奈:“我不会放在心上的。我知道月月本质不坏,可能就是性格直率了点,想不到那么多。就像这次,她肯定不是故意不管叔叔的,可能就是……玩得太开心,忘了时间,或者觉得有你这个万能的哥哥在,一切都能搞定,不需要她操心。”
这番话,看似在为张月找理由,实则句句戳在张强的痛处。“玩得忘了时间”——凸显张月的没心没肺;“觉得有哥哥在”——暗示张月习惯性地推卸责任,依赖成性。
张强果然被激怒了,他猛地一拍大腿:“她就是这么想的!从小到大,什么事都有我顶着,有爸妈惯着!所以她才能这么无法无天!这次等她回来,我非得好好说说她不可!”
“别,强哥,千万别!”林琳急忙劝阻,伸手拉住张强的胳膊,眼神恳切,“你这样一说,月月肯定更觉得是我在背后挑拨了。我们……我们毕竟只是朋友,你们才是亲兄妹。为了我伤了你们的和气,那我真的罪过就大了。”
她将自己放在一个卑微的、处处为张家着想的位置上,越发反衬出张月的“不懂事”和“强势”。张强看着林琳那焦急又委屈的模样,保护欲油然而生。
“什么亲兄妹?她要有你一半懂事,一半为家里着想,我爸也不至于气成这样!”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连张强自己都愣了一下,但看着病床上虚弱的父亲,再想想香港那个逍遥快活的妹妹,他觉得这话并没有说错。
林琳达到了目的,便不再继续煽风点火,而是适时地转换了话题,开始回忆张父过去对她的种种好,言语间充满了感激和怀念,又时不时穿插着对张强辛苦支撑的敬佩和心疼。
“……强哥,你真的太不容易了。工作上那么拼,家里还要操心。要是月月能像你一样有担当就好了。不过也可能是我要求太高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优秀的。”
她总是这样,在贬低张月的同时,不忘抬高张强,满足他的自尊心,让他觉得自己是被理解的,是家庭的中流砥柱,而妹妹则是那个需要被管教、并且严重拖了后腿的不稳定因素。
时间在林琳“润物细无声”的挑拨和安抚中流逝。张强内心的天平彻底倾斜。他对妹妹的不满和失望达到了顶点,而对身边这个“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林琳,则充满了感激和信任。
他甚至开始觉得,林琳比张月更像个妹妹,更像个家人。
“林琳,今天真的很感谢你了。”离开医院时,张强再次郑重道谢。
林琳微笑着摇摇头,晚风吹起她的裙摆和发丝,显得格外柔美动人:“强哥,跟我还客气什么。只要叔叔能快点好起来,你也能轻松点,我就开心了。”
她看着张强,眼神清澈而真诚,仿佛不掺杂一丝一毫的杂质。
“等月月回来,你也别太责怪她了。她……或许在外面玩够了,就知道回家了。”她最后又“好心”地补充了一句,然而这句话在张强听来,无异于火上浇油——玩够了才知道回家?把家当什么?旅馆吗?
他阴沉着脸,没有接话,心里已经盘算着等张月回来,要如何跟她“算这笔总账”。
林琳看着张强紧绷的侧脸,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像种子一样,深植在他心中。她低下头,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白莲花的演技,在于永远用最无辜的表情,说着最体贴的话,做着最狠毒的局。而张月,此刻还在香港的维多利亚港畔,对着璀璨的夜景,浑然不知自己在家中的位置,正在被一点点地侵蚀和取代。隔阂的种子已经种下,只待它日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