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菊花正准备换鞋出门,去社区参加一场她期待已久的法律知识讲座。讲座的主题是“老年人权益保护”,她觉得这正对路子,最近心里头正好有些疙瘩解不开。门铃却在这时候突然响了。
“这个点,会是谁?”她嘀咕着,透过猫眼往外看,意外地看到了两张年轻灿烂的笑脸。打开门,是她的孙子张强和孙女张月。
“奶奶!惊喜吧!”张月笑嘻嘻地,声音甜得像抹了蜜,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水果篮侧身就进了门。张强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一箱高档牛奶,嘴上说着:“奶奶,我们来看您啦!”
王菊花心里先是一喜,随即掠过一丝疑惑。今天既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两个孩子怎么突然一起过来了?她脸上堆起笑容,接过张强手里的牛奶:“哎哟,来就来,还买这么多东西干嘛,乱花钱。今天不用上课吗?”
张强把牛奶拎进厨房,走出来打量着王菊花,眉头微微蹙起,语气带着夸张的关切:“下午没课,特意来看您的。奶奶,您最近看起来怎么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如以前红润了,是不是一个人没好好吃饭?”
王菊花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哪里瘦了,我最近天天去跳广场舞,感觉身子骨更轻快了,这叫健康瘦身,你们不懂。”
“是吗?”张月亲热地挽住王菊花的手臂,把她拉到旧沙发上坐下,沙发弹簧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她挨着奶奶,语气更加夸张:“要我说啊,奶奶您这个年纪,就该这样享受生活。一天跳跳广场舞,和那些老姐妹做做护理、聊聊天,多好。千万别再为我们、为家里的事操心啦,操心多了老得快,我看着都心疼。”
王菊花活了大半辈子,听锣听声,听话听音,立刻敏锐地察觉到孙女这甜腻的话语底下,藏着别的意思。她不动声色,顺着话头说:“我有什么好操心的,你们都好,我就安心了。对了,你爸呢?最近在忙什么,有些日子没见他电话了。”她故意把话题引向儿子张鹏程。
话音刚落,张强和张月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有种心照不宣的意味。虽然只是一瞬,却没逃过王菊花的眼睛。
张强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语气故作轻松:“我爸啊,他好着呢!最近公司有个大项目,出国考察去了,忙着挣钱给您养老呢!”他说得流畅,眼神却有些闪烁。
王菊花“嗷”了一声,点点头,没再多问,只是拿起桌上的水杯,慢慢喝了一口水。
客厅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老旧的空调发出嗡嗡的噪音,显得格外刺耳。
张月眼珠一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用一种故作天真、又带着点抱怨的语气开口:“说起来,我爸也真是的!就知道忙忙忙,也不知道多关心关心奶奶。您看他,就给奶奶您租了这么个老破小小区,房子又旧,环境也一般。他自己明明……”她说到这里,突然像是意识到失言,猛地用手捂住嘴,眼睛瞪得圆圆的,看向张强,一副说错话后悔莫及的样子。
这表演痕迹实在太重了。王菊花的心像是被一根细针扎了一下,隐隐作痛。她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但脸上依旧平静,只是看着张月,等着她的下文。
张强立刻配合地拉了一下张月的胳膊,声音带着刻意的责备:“月月!你胡说什么呢!爸哪有什么别墅……别在奶奶面前乱说!”他嘴上制止着,眼神却瞟向王菊花,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
这拙劣的双簧,反而让王菊花心里那点模糊的猜测落了地,变得清晰而冰冷。她辛苦养大、倾尽所有供他读书成人的儿子张鹏程,那个在她面前总是说“妈,您辛苦一辈子,以后就享福吧”的儿子,居然真的有事瞒着她。别墅?他什么时候买了别墅?怪不得每次她说想换个地方住,他都以各种理由推脱,原来不是没钱,是舍不得让她这个老婆子住进去,怕她弄脏了他的好房子?一股酸涩直冲鼻腔,她感到一种被至亲之人防备和嫌弃的屈辱。
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甚至挤出一丝笑容:“好了好了,你们俩别一唱一和的了。你爸有本事挣钱是他的好事,我住这儿挺好的,清净,街坊邻居都熟。再说,我一个老婆子,住那么大房子空荡荡的,反而害怕。”
她的话听起来通情达理,但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张强见状,赶紧打圆场,岔开话题:“就是就是,奶奶说得对。月月你就爱瞎想。奶奶,您最近广场舞跳得怎么样?有没有认识新朋友?”他试图把气氛重新搞得轻松些。
但话头一旦挑起,就像泼出去的水,那带着毒性的信息已经渗入了王菊花的心田。接下来的时间里,尽管张强和张月极力说些学校的趣事,逗她开心,王菊花却始终有些心不在焉。她脸上笑着,应付着,心里却像翻江倒海一般。
她想起儿子张鹏程最近确实有些反常。电话来得少了,即使打来,也是匆匆几句就挂断,问起近况,总是含糊其辞,只说“忙”、“挺好的”。上次见面还是两个月前,他开着辆新车,穿着打扮也更显贵气,当时只当是儿子事业有成,现在想来,处处透着不寻常。还有儿媳妇李娟,前段时间和她通电话,语气也总是郁郁的,欲言又止,当时只以为是夫妻间寻常拌嘴,如今串联起来……
张强和张月今天这看似不经意的“说漏嘴”,恐怕绝非偶然。这两个孩子,从小就被他们妈妈宠着,和他们爸爸不算特别亲近,但对自己这个奶奶,表面上还算过得去。今天特意跑来,说这番话,是为了什么?单纯是为她鸣不平?还是……想借她的反应,去达到什么别的目的?王菊花心里乱糟糟的。
“奶奶,您是不是要出门?”张月注意到王菊花放在门口的准备换的鞋。
王菊花这才回过神,看了眼墙上的老挂钟,讲座时间快到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乱,站起身:“是啊,社区有个法律知识讲座,我得去听听。”
“法律讲座?”张强显得有些意外,“奶奶您还对这个感兴趣?”
“活到老,学到老嘛。”王菊花一边换鞋,一边故作轻松地说,“听听没坏处,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呢。”她说这话时,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老年人权益保护……今天这讲座,或许真是去对了。
“那您快去呗,别迟到了。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学校了。”张强和张月也站了起来。
王菊花看着眼前这对孙辈,心情复杂。他们带来了让她心烦意乱的消息,举止也透着刻意,但终究是自己的孩子。她叹了口气,叮嘱道:“好,那你们路上小心点。学习别太累,注意身体。”
送走孙子孙女,关上门,王菊花靠在门板上,刚才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疲惫和伤心涌了上来。她望着这个简陋却整洁的出租屋,想起自己为了儿子守寡多年,含辛茹苦,节衣缩食供他读书,帮他成家,带大孙辈……到头来,却似乎成了那个被排除在“好日子”之外的人。
一种被欺骗、被边缘化的愤怒和悲哀,紧紧攫住了她的心。
但王菊花毕竟不是那种只会默默垂泪的软弱老人。多年的风雨磨砺了她骨子里的韧性。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眼神逐渐由迷茫变得清明。她重新穿好鞋,整理了一下衣服,拿起那个用了多年的布包,里面装着笔记本和笔。
她决定要去听这个讲座。儿子瞒着她,孙辈话里有话,她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难过下去。她得知道,在法律上,她这个“老婆子”,到底有哪些应有的权利。
社区活动室里,已经坐了不少像她一样的老年人。讲台上,一位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干练的年轻律师正在调试话筒。王菊花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摊开笔记本,神情专注而坚定。
讲座开始了。律师从老年人常见的赡养问题讲起,提到子女对父母有法定的赡养义务,不仅包括经济上的供养,还包括生活上的照料和精神上的慰藉。王菊花认真地记着。
接着,律师讲到了财产问题。当提到“家庭成员隐瞒、转移夫妻共同财产,或者一方擅自处分重大共同财产,损害另一方权益”时,王菊花的笔顿住了。她联想到儿子可能隐瞒的别墅。
“律师同志,”王菊花忍不住举起了手,在得到允许后,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想问一下,如果……我是说如果,老人把自己的积蓄都给了儿子买房,儿子买了房子,却瞒着老人,不让老人知道,更不让老人住,这算不算违法?”
律师推了推眼镜,认真地回答:“这位阿姨,您说的情况涉及到几个方面。首先,如果给钱的时候没有明确是赠与还是借款,后期可能会产生纠纷。其次,如果儿子购买的房产属于夫妻共同财产,而他又隐瞒了这笔来自父母的重大资助,可能会影响到其配偶的合法权益。更重要的是,从道德和法律倡导的敬老、养老精神来看,子女获得父母资助改善生活后,理应让父母共享家庭发展成果,改善父母的居住条件,如果反而将父母排除在外,是不符合公序良俗的。具体是否违法,需要看具体情况和证据。”
王菊花的心怦怦直跳。她继续问:“那……如果老人想了解一下儿子名下到底有没有房产,该怎么查呢?”
“个人一般很难直接查询他人名下房产信息。”律师解释道,“但是,如果涉及诉讼,比如赡养费纠纷、分家析产纠纷等,可以向法院申请调查令,由律师持调查令到不动产登记中心进行查询。所以,证据的保留非常重要,比如转账记录、聊天记录、录音录像等,都能作为线索。”
王菊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本子上重重地记下了“证据”、“调查令”这几个词。讲座的后半段,她听得更加认真,关于法定继承顺序、遗嘱的效力、老年人意定监护等内容,她都仔仔细细地记了下来。
讲座结束,王菊花没有立刻离开,她等到其他老人问完问题,才走上前去,私下向律师又咨询了几个更具体的问题。律师耐心地做了解答,并给了她一张名片。
回家的路上,晚风吹拂着王菊花花白的头发。她的心情与来时截然不同。虽然心头的伤疤还在,那种被至亲背叛的痛楚不会轻易消失,但一种新的力量在她心中滋生。法律像一盏灯,照亮了她眼前的迷雾,让她看清了自己并非只能被动地接受和伤心。
她不再只是一个需要儿女施舍和怜悯的“老废物”,而是一个拥有独立人格和法定权利的公民。儿子不仁,她不能自己不智。悲伤和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唯有冷静和理智,才能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应得的权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