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律师离开后,房间里那片寂静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李芳的心头。窗外,小镇的喧嚣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只有阳光无声地移动,勾勒出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她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床沿,很久都没有动。前婆婆王菊花那慈祥中带着歉意的面容,张鹏程在直播间里崩溃痛哭继而决绝宣誓的画面,还有那白纸黑字、不容置疑的八十万遗赠……这些影像在她脑中交错、碰撞,让她心乱如麻。
“亏欠你了……补偿……”王律师转述的这些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刺在她心上最柔软的地方。她从未觉得自己被亏欠,那段婚姻的结束是双方的选择,与婆婆何干?婆婆给予她的温暖和关爱,早已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婆婆的范畴,那是她在自己亲生母亲那里都未曾如此深切感受过的、毫无保留的疼惜。
“我怎么能要这个钱……”她喃喃自语,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拿了这钱,我成什么了?我和鹏程,和张家,就真的只剩下这冷冰冰的金钱关系了吗?阿姨对我的好,难道是用钱能衡量的吗?”
她想起离婚那年,自己提着行李走出那个家门,婆婆追出来,塞给她一包还热乎的鸡蛋,眼泪汪汪地拉着她的手说:“芳儿,以后……常回来看看妈,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虽然失去了婚姻,却并没有完全失去那个家的温暖。这份情义,比金子还珍贵。
可是,拒绝,似乎又违背了老人最后的心愿。阿姨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些字的?是不是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弥补她心中的那份“亏欠”感?自己如果执意不要,阿姨在九泉之下,是否会感到不安?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又连续震动了几下。是几个要好的朋友和以前的同事,她们也看到了关于张鹏程的新闻,纷纷发来消息询问、感慨。
“芳芳,你看到新闻了吗?你前夫他……唉,没想到他还有这份心。”
“王阿姨真是好人啊,走得这么突然……你也别太难过了。”
“鹏程要把两百万全捐了?真是没想到……他以后可怎么办?”
看着这些信息,李芳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条关于张鹏程宣布捐赠所有遗产的新闻链接上。她再次点开,这一次,她看得更仔细,甚至找到了那段直播的录屏片段。
屏幕上,张鹏程那张因高烧和悲痛而扭曲的脸,那汹涌不止的、混杂着悔恨与绝望的泪水,以及最后,他紧紧攥着遗嘱,用尽力气说出“我要把我妈这份善良,传递下去!”时,眼中那近乎燃烧的坚定光芒……这一切,都深深地震撼了她。
她认识张鹏程这么多年,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见过他失意消沉的样子,也见过他离婚时冷漠固执的样子,却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又如此……充满力量。这种力量,源于彻骨的悲痛,也源于对母亲深沉的、迟来的爱和忏悔。
忽然间,李芳觉得自己之前那种“不能要”、“不该要”的坚持,似乎被另一种更宏大、更温暖的情感触动了。
鹏程他要捐出全部两百万,不是为了沽名钓誉,而是真的想用这种方式,延续母亲的生命,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他是在用这种近乎决绝的方式,完成自我的救赎,也点亮他人的人生。
那么自己呢?执着于“不沾惹是非”、执着于“划清界限”、执着于内心那份不容玷污的道德感,拒绝这八十万,真的是对阿姨心意最好的回应吗?
阿姨给她这笔钱,是希望她过得好。而什么样的“好”,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的思绪。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为生活奔波的人们。卖菜的小贩,接送孩子的老人,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有自己的不易。
“人这辈子……真的很短。”她低声自语, repeating 着这个从得知婆婆去世后就一直在脑海中盘旋的感慨。阿姨辛苦了一辈子,节俭了一辈子,最后留下的这些钱,不应该成为生者心里的负担和纠结。它们应该像种子一样,被撒出去,在更需要的地方生根发芽,开出善良的花。
鹏程已经在这么做了。他要把母亲的爱,变成照亮更多人的光。
那自己呢?这八十万,如果留在手里,或许能让她未来的生活稍微轻松一点,但那份沉甸甸的感觉可能会一直伴随着她。而且,这似乎也违背了阿姨希望她“轻松”的初衷。
但如果……如果把这笔钱,也交给鹏程,并入那个以“王菊花”命名的基金里呢?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了她的整个心脏,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和平静。
这不是拒绝阿姨的心意,而是用一种更符合阿姨善良本质的方式,去成全这份心意!这不是划清界限,而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参与到这场爱的传递和延续之中!
阿姨的钱,由她的儿子和前儿媳,共同用来帮助更多的人。这难道不是对阿姨一生为人的最好告慰吗?
想通了这一点,李芳感觉堵在胸口的那块大石瞬间消失了。她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眼中虽然还有泪光,但那光芒是清澈而坚定的。
她立刻拿起手机,拨通了王律师的电话。
“王律师,您好,我是李芳。”
“李女士,您考虑好了?”王律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是的,王律师,我考虑好了。”李芳的语气平静而坚决,“我接受阿姨的这份遗赠。”
电话那头的王律师似乎微微松了口气:“好的,李女士,那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办理一下相关……”
“但是,”李芳打断了他,清晰地说道,“我接受之后,希望能够自由支配这笔钱。我决定,将这八十万元,全部捐赠给张鹏程先生即将成立的‘王菊花爱心基金’。”
“什么?”饶是见多识广的王律师,此刻也难掩惊讶,“李女士,您……您确定吗?这可是八十万,不是小数目。您不需要再和家里人商量一下?或者……再考虑考虑?”
“我确定。”李芳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反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我没有需要商量的家里人,这就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阿姨希望我过得好,过得轻松。对我而言,用她的钱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让她的善良传播得更远,就是对我心灵最大的慰藉,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纪念她的方式。这比我个人拿着这笔钱,更能让我感到‘轻松’和快乐。”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麻烦您,在办理手续的时候,帮我明确表达这个意愿。或者,如果您觉得有必要,我可以和鹏程……和张鹏程见一面,亲自跟他说。”
王律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消化这个出乎意料的决定,也像是在重新审视电话那头的这位女性。最终,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说道:“我明白了,李女士。您的决定……令人敬佩。我会尽快准备好接受遗赠和后续捐赠所需的法律文件,并协助您与张鹏程先生那边进行沟通。”
“谢谢您,王律师。”李芳诚恳地道谢。
挂了电话,她感觉整个人都轻盈了许多。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眼睛红肿却目光清亮的自己,轻轻地说道:“阿姨,您看到了吗?您留给我的,不仅仅是钱,更是如何好好活下去、如何让生命更有意义的启示。您放心,我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带着您的爱,好好活下去。”
她决定,不再回避,要去医院,亲自见一见张鹏程,把这个决定,当面告诉他。这无关旧情,只为告慰一个伟大的母亲,只为共同完成一份爱的使命。窗外的阳光,似乎也变得更加明亮和温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