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级单人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层无形的薄膜,粘稠地附着在空气里,挥之不去。张鹏程斜靠在床头,窗外是异国他乡湛蓝到近乎虚假的天空,几缕云丝懒散地挂着,与他内心的狂躁形成鲜明对比。他的腿,那两条曾经能踢碎木板、跑完马拉松的腿,此刻像两根失去生命的枯木,无力地搁在昂贵的医用床垫上,只有偶尔传来的、源自骨髓深处的刺痛提醒着他,它们还顽强地存在着,以一种折磨他的方式。
希望,曾经是有的。当国内顶尖的医生对他的情况摇头,暗示他“适应新生活”时,他把最后的目光投向了这片以尖端医疗闻名的国度。带着几乎掏空家底的积蓄和一丝孤注一掷的期盼,他来了。然而,几个月过去,钱像流水般渗入这家装潢奢华的医院的无底洞,而他的情况,除了多了几十份看不懂的英文报告和一堆让他头晕眼花的药片名,并无本质的好转。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圈养的、待宰的牲口,唯一的贡献就是不断刷新的账单。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规律、轻柔,带着程式化的礼貌,像时钟报时一样准时。这声音每天都会响起几次,代表着检查、送药、或者——最让他心烦的——“心理关怀”。
张鹏程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一丝厌烦和不耐迅速掠过脸庞。他像一头笨拙的熊,用手臂支撑着身体,一点点从靠坐的姿态滑下,艰难地挪动身躯,让自己完全平躺下来,拉好被子,盖住那身蓝白相间、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囚犯的病号服。完成这一系列动作让他微微喘息,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一种刻意营造的、死气沉沉的顺从。
“进来。”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门被无声地推开,慕思护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一身雪白的护士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总是带着职业性关切的蓝眼睛。她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文件夹,里面夹着几页纸。
“张先生,您好。您今天感觉怎么样?”她的英语柔和悦耳,像广播里的标准音,但听在张鹏程耳里,却如同最刺耳的噪音。
伪装出的平静瞬间碎裂。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头顶,烧得他耳根发烫。他猛地扭过头,盯着慕思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压抑了数月的愤怒、委屈、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宣泄口。中文,他最母语、最能表达激烈情绪的语言,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妈的,你眼瞎吗?没看老子都这样了,瘫在床上动都动不了,你还问我,今天好不好?好你个得儿啊好!天天问,天天问,问你妈个头!老子好不好,你们心里没点逼数?除了变着法儿要钱,你们还会干什么?!”
他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带着粗粝的质感和毫不掩饰的戾气。这些话,他早就想对着每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吼出来了。
慕思护士脸上的职业微笑僵硬了一瞬,那双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惊。她显然一个字也没听懂,但张鹏程那激动的语气、涨红的脸庞以及眼中毫不掩饰的敌意,已经构成了超越语言的冒犯。她微微后退了半步,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文件夹,像是持着一面小小的盾牌。
“Im sorry, I dont understand. could you please speak English?”(抱歉,我听不懂。您能说英语吗?)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礼貌,但那份柔和里已经掺入了戒备。
“听不懂?”张鹏程嗤笑一声,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听不懂就滚!给老子滚出去!”他改用英语吼道,虽然发音生硬,但那股决绝的驱逐意味,准确无误地传递了过去。
慕思护士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那点职业性的关切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后的冷硬。“Sir, you are being uncooperative!”(先生,您这是不配合!)她的语气变得公事公办,甚至带着一丝指责,“Im sorry, but we cannot municate properly like this.”(很抱歉,我们无法正常沟通。)
她走上前,不再试图进行任何安抚性的交流,直接将手中的文件夹放在了床头柜上,动作带着一丝刻意保持的、冷淡的稳重。
“this is the treatment plan we have formulated for you, along with a cost estimate for the subsequent phases, including therapy and rehabilitation.”(这是我们为您制定的治疗方案,以及后期治疗和康复的费用预估。)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张鹏程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清晰地报出一个数字,“the total cost is 2.5 million.”(总费用是两百五十万。)
单位是美元。这个数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张鹏程的心口。两百五十万美金!这就是明抢,做梦去吧!
怒火瞬间被一种冰冷的恐慌取代,随即又转化为更深的愤怒。他一把抓过那个文件夹,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粗暴地翻动着那几页印制精美的纸张。上面的英文专业术语他大多不认识,但那些图表、流程,他看着却有种诡异的眼熟。
强化的神经靶向注射……定制物理疗法流程……新型生物电刺激模块……这几个被特意标出的项目名称,旁边配着简笔画般的示意图,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就在来此之前,不甘心的他通过国内的关系,联系了好几位神经受损领域的专家,其中一位老教授的话言犹在耳:“小张啊,你提到的这些所谓国外最新方案,我们这边其实都有研究和引进,效果嘛……因人而异,但绝对没有宣传的那么神奇。尤其是你这种情况,脊髓损伤的位置和程度……唉,核心还是在于持续的、科学的复健和神经本身的恢复潜力,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很多时候是锦上添花,很难雪中送炭,而且价格极其昂贵,性价比很低……”
当时他半信半疑,怀着一丝“也许国外技术更成熟、设备更先进”的侥幸来了。现在,看着这份所谓的“量身定制”方案,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哪里是什么希望?这分明是一份精心包装好的、瞄准他口袋里最后那点钱的屠宰计划!他们把他当成了什么?一个人傻钱多、病急乱投医的中国肥羊?
“this is your plan?!”(这就是你们的方案?!)他猛地将文件夹摔在床单上,纸张散落开来。他的英语变得异常流利,因为极致的愤怒冲破了语言的障碍,“Youre trying to cheat me out of my money! do you take me for an idiot?!”(你们想骗老子钱!当我白痴吗?!)
他伸手指着散落的纸张,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this kind of program, we have it in china! Its useless! A plete waste of time and money! Youre just dragging it out, milking me dry!”(这种方案,我们国内早就有了!根本没用!完全是浪费时间和金钱!你们就是在拖延,想把我的血汗钱榨干!)
慕思护士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和精准的指责弄得有些失措,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但长期的专业训练让她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她无法理解张鹏程为何如此笃定,只是固执地认为这是病人因绝望而产生的无理取闹。
“mr. Zhang, this plan was developed by our team of experts based on your specific condition. It represents the most advanced…”(张先生,这个方案是我们的专家团队根据您的具体情况制定的,它代表了最先进的…)她试图解释。
“Get out!”(出去!)张鹏程根本不听,他用尽全身力气咆哮着,指向门口的手指颤抖着,“I said get out! Now!”(我叫你滚!现在!立刻!)
慕思护士抿紧了嘴唇,蓝眼睛里最后一丝耐心也消耗殆尽。她无奈地摊了摊手,一个典型的表示“无法沟通”、“不可理喻”的西方式动作。
“Fine. As you wish.”(好吧。如您所愿。)她冷冷地说完,转身,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疏远的“哒哒”声,消失在门外,并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瞬间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张鹏程粗重的喘息声。那摔在床上的方案,像几片巨大的、嘲讽的雪花,刺着他的眼睛。两百五十万……骗子……浪费时间……
这几个词在他脑海里疯狂盘旋、碰撞,最后炸开,形成一片废墟般的清明。不能再待下去了!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都不能再等了!这里不是希望的彼岸,这是精心构筑的财务坟场!
一个念头,一个此前一直被压抑、觉得太过冒险的念头,此刻如同荒草般疯长起来——去日本!他记得清楚,当初咨询时,那位国内的老教授在否定诸多“新方案”后,曾不经意间提过一嘴,说日本在某些传统的、需要极致精细和耐心的神经修复手术以及后续的康复体系方面,有一些独到的、不那么激进但可能更扎实的思路,只是那边门槛也高,而且信息相对封闭。
当时他没太在意,毕竟美欧的医疗光环更耀眼。现在,走投无路之下,这成了黑暗中唯一一丝微弱的光。
行动!必须立刻行动!
他猛地坐起身,不顾因动作过猛而带来的眩晕感。他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手指因为激动和决绝而有些发抖,但操作却异常迅捷。解锁,打开航空公司的App,选择航班搜索。目的地:东京。时间:最近的可能航班。今晚?太好了!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迅速选择、填写信息、支付……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机票确认的短信弹出来那一刻,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尽管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他摆脱了这个该死的、吸血的牢笼。
接下来是 logistics。他一个人,拖着这双不中用的腿,不可能悄无声息地离开医院,更别说去机场。他迅速在手机里找到一个本地家政服务的App,那是他刚来时为了应付日常生活而下载的。他预订了一个“钟点工兼护送服务”,要求是两个小时内,需要一名有力气的护工,协助他前往机场,费用加倍。
做完这一切,他掀开被子,开始艰难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几件随身衣物,一些必要的证件和银行卡,还有那台存满了病历扫描件和翻译件的笔记本电脑。他把它们一股脑地塞进一个黑色的双肩背包里,动作快得近乎粗暴。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他的手机响了,是钟点工到了楼下。张鹏程最后扫视了一眼这个住了几个月的病房,昂贵的医疗设备在窗外透进的阳光下闪着冷冰冰的光。他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毫不犹豫地操控着轮椅,向门口滑去。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走廊里空无一人,正是午间交接班相对松懈的时候。他按照手机指引,沿着无障碍通道,来到了医院的一个侧门。那里,一个穿着朴素工装、身材健硕的中年男人正等在一辆普通的轿车旁,看来就是App派来的护工了。
没有过多交流,张鹏程用简单的英语加上手势,示意对方帮助自己上车,并将轮椅折叠放入后备箱。护工沉默而有力,熟练地完成了这一切。车子平稳地启动,驶离了医院华丽的大门,汇入街道的车流。
当医院那标志性的尖顶建筑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时,张鹏程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一种混合着逃离的虚脱和新征程的忐忑的情绪,在他心中弥漫开来。
与此同时,医院VIp病房区的护士站,气氛却逐渐变得焦灼。
“慕思,302房的张先生,你下午见过吗?他好像不在房间。”一个轮班护士路过302房时,发现房门虚掩,里面空无一人,便顺口问道。
慕思正准备下班,闻言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我中午去给他送方案的时候他还在,情绪……很不好。”
“情绪不好?”护士长听到了关键词,走了过来,眉头微蹙,“有多不好?”
慕思回想起中午那不愉快的经历,斟酌着用词:“他非常激动,拒绝沟通,用中文大声嚷嚷,还让我……滚出去。他对治疗方案和费用表示了极大的……不满。”她省略了那些她听不懂但感觉极具侮辱性的中文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