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里,荧光灯管发出惨白而冰冷的光,映照着张强毫无血色的脸。没钱,到哪凑钱,真是难为他了。
“钱……还差三万。”这个数字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口袋里那张薄薄的银行卡,里面是他几年来省吃俭用存下的两万八千块积蓄,是他的全部家当。可现在,这希望眼看就要被父亲的急病击得粉碎。
“不管吧,那是他亲爸……”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淹没了。尽管父亲后来……走了弯路,但血脉亲情,如何能割舍?
“管吧,自己就那几万,真是左右为难。”要挪去填补一个似乎永远也填不满的窟窿。他感到一种被撕裂的痛楚,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噔、噔、噔——”急促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走廊的沉寂。主治医生王斌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他看起来四十出头,眼神里带着一种见惯生死和世态炎凉后的疲惫与疏离。
“小伙子,还愣着干嘛?”王医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急救措施只是暂时的,你父亲必须立刻手术!赶快去缴费窗口把手续办了,我们好安排手术!”
张强猛地回过神,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而卑微:“王、王大夫……我,我手头钱不够,只有两万多……您看,能不能先做手术,我这就去筹钱,尽快补上?”
王斌医生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不耐:“找亲戚朋友借呀!医院有医院的规章制度,我不是财务,做不了这个主。医院不是慈善院,没钱,你们还治不治了?不治就赶紧办手续拉回家吧!”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得张强浑身一颤。他张了张嘴,还想再哀求几句,却看到王医生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那不仅仅是公事公办的冷漠,似乎还掺杂着一些别的东西——一种源于过往创伤的警惕和无奈。
王斌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焦急无助的样子,心里也并非毫无波澜。他想起了几年前那个夜晚,也是一个家属哭诉钱不够,他一时心软,以个人名义担保,先做了手术。结果呢?天还没亮,病人情况刚稳定,那一大家子人就连夜出院,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几万块的医疗窟窿让他自己填补。不仅经济损失惨重,还在全院被通报批评,差点影响了晋升。那次教训太深刻了,深刻到让他从此收起了不必要的同情心。在这个岗位上,他见过太多人性的阴暗面,讹诈医生的、无理取闹的、放弃治疗的……各种人间百态,早已将他的心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
“唉!”王斌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语气稍稍缓和了一点,但原则依旧强硬,“规定就是规定,我无能为力。你尽快想办法吧,你父亲的情况,拖不起。”
张强听出了医生语气里的坚决,也知道再纠缠下去毫无意义,反而可能惹恼对方。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低声道:“我……我再想想办法吧。”
王斌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推开急救室那扇沉重的门,走了进去。门开合的瞬间,张强瞥见了里面影影绰绰的医护人员和冰冷的仪器,还有躺在病床上那个模糊的身影。
急救室内,张鹏程在止疼针的作用下,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但意识是清醒的。腿部的疼痛,每一次都让他冷汗直流。然而,比身体疼痛更刺骨的,是心里的寒意和屈辱。门外儿子和医生的对话,他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
“钱……不够……拉回家……”这些字眼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
他躺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单调的方格。曾几何时,他张鹏程也是风光无限的人物。九十年代下海经商,抓住机遇,也曾腰缠万贯,出入高档场所,胡吃海喝,身边从来不缺莺莺燕燕。那时候,几万、几十万在他眼里算什么?不过是一顿饭钱,一件首饰,一场牌局的输赢。他给那些围着他转的“朋友”花钱,给那些年轻漂亮的女人花钱,眼都不眨一下,享受着他人的奉承和巴结,何曾想过会有今天?
而对家里呢?对那个默默操劳的妻子,抠搜,感觉,她李芳就不配花他的钱,记忆中,他似乎很少给家里拿钱,妻子看病需要钱时,他正沉迷于澳门赌场的刺激;儿子上大学需要学费时,他可能正为某个新认识的女伴一掷千金。他总觉得自己能一直风光下去,总觉得家人会永远在那里等他。
直到生意失败,树倒猢狲散,那些所谓的“朋友”和“红颜知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才恍然惊觉,自己活了大半辈子,除了留下一身债务,竟然一无所有。最终还是这个他一直忽略、甚至有些看不起的“没出息”的儿子,一点用都没。
如今,报应来了。为这区区几万块的救命钱,他像一条濒死的鱼,躺在砧板上任人评判。儿子那为难的、压抑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心上。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深刻的皱纹滑落,混着冷汗,浸湿了头下洁白的枕套。是疼痛,更是悔恨和深深的悲哀。
这时,一个年轻的实习护士拿着记录板走进来核对信息。她看了看张鹏程的状态,又瞥了一眼缴费单,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催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3床张鹏程,止疼针的效果是暂时的,输血也只能维持。你得让家属赶快筹钱做手术啊!光打针输血不解决根本问题,拖久了更危险。你要是实在凑不够钱,就让家属带回家吧,毕竟……我们医院也不是福利院。”
小护士年纪不大,但在这家位于城乡结合部、见惯了底层疾苦的医院工作了一年多,早已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她见过太多类似的情况——家徒四壁却生了一大堆病、子女互相推诿不肯出钱的;明明自己作死酗酒熬夜搞坏身体、却怨天尤人的;还有像眼前这种,听说以前是个老板,看起来人模狗样,结果到了关键时刻,连几万块都拿不出来,还要拖累子女。人性的善恶美丑,世态的炎凉冷暖,在这里以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 daily 上演,她自觉已经看得太多,几乎麻木了。
张鹏程闭着眼,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反驳吗?他有什么资格反驳?
门外,张强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已经把自己的钱给父亲先交了,不行先简单处理一下,总比等死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