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菊花那尖利又带着十足委屈的嗓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通过听筒嘎吱嘎吱地锯着张鹏程的耳膜。张鹏程正被一份漏洞百出的项目报告搞得焦头烂额,这通电话无疑是雪上加霜。
“妈,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张鹏程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手指烦躁地敲着桌面,“生活费?我什么时候断过您的?您别听风就是雨的。”
“我唱哪出?我饿肚子的这一出!”王菊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鹏程!你摸摸你的良心!自打你娶了那个李芳,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妈吗?这都过了多少天了?我的卡上一分钱都没多!你是不是把钱都拿去填她那个无底洞了?你看你抠搜的,对你老婆就不知道大方点?她给你灌了什么**汤了!不如你一次给我转个十万八万……”
张鹏程一愣,猛地想起,自打几个月前和李芳彻底吵翻离婚,确实是忙得晕头转向,把每月固定给母亲打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心里掠过一丝愧疚,但母亲这劈头盖脸的指责,尤其是把矛头直指李芳,让他那点愧疚瞬间又被烦躁取代。
“妈!您胡说什么呢!跟李芳有什么关系!”他皱着眉,语气硬邦邦的,“是我自己忙忘了!我这会就转给您,行了吧?您把卡号发我!”他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无理取闹的通话。
“让李芳转我就行!”王菊花却不依不饶,语气斩钉截铁,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忙你的正事去!这种小事不就该她做?她当人家媳妇是干什么吃的?连这点本分事都做不好?回去你得好好收拾收拾她!太过分了!眼里根本没有长辈!狠狠揍一顿,让她长记性……”
张鹏程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收拾李芳?他现在连李芳的面都见不着,电话微信全被拉黑。而且,母亲这话里话外,分明是把李芳当成了可以随意呼来喝去的丫鬟,而不是他的妻子。
“妈!”他忍无可忍,声音也抬高了,“您讲点道理行不行?是我忘了!不关李芳的事!我现在就给您转!您别什么事都往她身上扯!”
“我往她身上扯?”王菊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张鹏程!你吼我?你为了那个外姓女人吼你亲妈?我的老天爷啊!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就是让你娶了媳妇忘了娘,来吼我的吗?她李芳不就生了一对龙凤胎,还把你迷得五迷三道的!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
听着母亲开始在电话那头干嚎,张鹏程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他知道,这场对话如果不按照母亲的剧本走,将会没完没了地演下去,直到他屈服为止。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火气,声音放缓,带着疲惫的妥协:“行行行,妈,您别哭了。是我不对,我错了。我这就让……我这就处理。钱马上给您转过去,马上转您,行了吧?算我给妈赔罪。”
王菊花的哭声立刻小了下去,变成了抽抽噎噎的委屈:“这还差不多……鹏程啊,不是妈要说她,李芳她就是不像话!你看隔壁老刘家的儿媳妇,天天给婆婆买吃的穿的,陪聊天陪逛街,工资卡都上交婆婆保管!你再看看李芳?她什么时候主动给我打过电话?什么时候关心过我吃没吃饭?哪次不是我跟乞讨似的问你要?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婆婆!指不定还在背后怎么咒我早死呢!”
张鹏程闭了闭眼,手指捏得发白。他脑海里闪过李芳那次红着眼眶对他吼:“张鹏程!在你妈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呼吸都是浪费你老张家的空气!我无论怎么做都比不上隔壁那个把婆婆当慈禧太后供着的保姆!” 当时他觉得李芳偏激,现在听着母亲的话,他却感到一阵刺心的寒意。
“妈,李芳她……工作也忙。”他干巴巴地试图解释一句。
“忙?她能有多忙?不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吹吹空调打打电脑?能有你忙?能有我当年下地干活忙?”王菊花嗤之以鼻,“她就是懒!就是坏!就是看不起我们农村出来的婆婆!觉得我土,觉得我丢她的人了!鹏程,你想想,自从你娶了她,她回过几次老家?每次回去那个脸拉得,像谁欠她几百万似的!我那老姐妹们都问我,是不是儿媳妇不待见你?我这老脸都没地方搁!”
这些话,张鹏程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每一次母亲都能翻出新花样来数落李芳,而每一次,他都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以前他还会试着调和,后来发现根本无用,反而火上浇油。现在,他只觉得累,无比的累。
“妈,过去的事就别提了。钱我转过去了,您查收一下。我这边还有个会,先挂了。”他只想尽快逃离。他妈胡搅蛮缠不讲理,真让他头疼。
“等等!”王菊花急忙叫住他,语气神秘兮兮地压低,“鹏程,妈跟你说个正事。你大姨昨天给我打电话了,说她家隔壁那个姑娘,叫小丽的,还记得不?以前还来咱家玩过,长得可水灵了,屁股大,好生养!人家现在在城里当护士呢,稳定!还没对象!你大姨说了,你要是……咳,你要是跟那个李芳过不下去了,她立马给你牵线!那姑娘一看就是能吃苦孝顺的好孩子,比那个娇滴滴的李芳强一百倍!”
张鹏程的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气得差点把手机摔了。母亲竟然已经开始张罗着给他介绍下一个了?还拿生养说事?简直荒谬透顶!他又没皇位,家里两个孩子已经够他受得了,他就是结婚都不会再要孩子了,养孩子要命。
“妈!”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您胡说八道什么!您,照顾好自己就行,用不着您瞎操心!以后这种话别再说了!”
“好好好,不说不说。”王菊花听出儿子真动了怒,赶紧见好就收,但语气里还是带着一丝不甘和暗示,“妈这不是为你好嘛……你好好想想,谁才是真心为你着想的人……行了,你忙吧,记得按时吃饭,别让妈担心。钱我收到了。”
电话终于挂断了。
张鹏程猛地将手机掼在办公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靠在椅背上,胸口剧烈起伏,脑子里嗡嗡作响。母亲那些刻薄的话像一群毒蜂,在他心里乱蜇。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开手机银行,找到母亲的账户,飞快地转了一笔钱过去,数字确实是平时的两倍。仿佛多转的钱能堵住母亲的嘴,也能减轻自己内心那点莫名的负罪感。
操作完毕,他盯着手机屏幕,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已经被李芳拉黑的微信头像。她的朋友圈变成了一条冷冰冰的横线。他试图发送一条信息,果然弹出了红色的感叹号。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沮丧席卷了他。
母亲永远在抱怨、索取、挑刺,如今李芳是压根看不起自己了,听儿子说他妈已经买房了……
他颓然地用手抹了把脸,目光落在桌上那份漏洞百出的报告上,只觉得无比讽刺。他在外面处理再复杂的项目都能游刃有余,却偏偏处理不好这世上最本该亲密的关系。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短信,不是微信,是传统的短信。看来她是怕微信儿子收不到,或者,是为了强调某种正式性?
短信内容很长:“鹏程,钱收到了。妈知道你不爱听,但妈最后再说一句。李芳那个女人,心就不在你身上,更不在这个家里。她要是真在乎你,能这么对我?能这么逼你?妈是过来人,看人准得很!她就是嫌你当初创业穷过,现在看你发达了,赖着你不放,又不想尽义务!你想想,她娘家帮过你什么?净拖后腿!当初要不是她弟弟借钱……算了不提了。你好好想想,谁才是真心疼你的人。天冷了,记得加衣。”
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刀子,裹挟着浓浓的“母爱”,精准地戳向张鹏程最敏感、最疲惫的神经。先是示弱收到钱,然后再次强化李芳的“恶”,树立自己的“善”和“受害者”形象,再挑拨夫妻关系,暗示李芳嫌贫爱富、动机不纯,甚至翻出旧账点燃他内心可能存在的芥蒂,最后再用一句“天冷加衣”的关怀来软化这一切,让他无法反驳。
这套组合拳,王菊花打得驾轻就熟。
张鹏程盯着那条短信,看了足足有五分钟。
然后,他猛地抓起手机,不是回复母亲,而是找到李芳那个已经无法拨通的号码,狠狠地按下了呼叫键。
果然,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那句冰冷的“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 不是正在通话,那是他被拉黑的提示。
一股邪火混合着绝望,让他几乎失去理智。
他手指飞动,给李芳的号码发了一条短信,语气冲得他自己都觉得陌生:“李芳!你把我妈拉黑了?你至于吗?她再怎么不对也是我妈!你就不能大度一点?非要把关系搞得这么僵?现在好了……”
短信发送成功。
他喘着粗气,像一头困兽,等待着石沉大海的回应,或者,更激烈的风暴。
他知道这条短信可能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但他控制不住。母亲的挑拨像毒液一样注入他的血管,在他身体里燃烧,让他迫切地需要找一个出口,而那个拉黑他的李芳,成了最直接的靶子。
他被他母亲成功地“挑拨”了,甚至自己都加入了“离间”的战役,向他婚姻的围墙又狠狠砸了一锤子。
而这一切,王菊花或许正在电话那头,算计着时间,满意地等待着儿子和儿媳关系进一步破裂的消息。她永远不会知道,或者根本不在乎,她亲手把儿子推向了怎样的孤独境地。在她看来,夺回儿子的全部注意力,让他重新变回那个只属于她、只听她话的“鹏程”,才是最终的胜利。至于儿子的幸福?那大概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或者说,她所理解的“为你好”,本身就是一种毁灭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