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半,张鹏程的办公室已经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桌上散乱着标书草案、报价单和工程设计图。他双眼通红地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计算器上飞快地敲打,不时抓起红笔在纸上划下一道道急促的线条。
今天是“都市之心”大型商业综合体项目投标的最后准备日。下午三点前,这份关乎公司未来三年发展的标书必须送达招标中心。张鹏程已经连续熬了三个通宵,咖啡因和尼古丁支撑着他疲惫的神经。公司上下都知道这期间最好离张总的办公室远点,除非你想被喷得狗血淋头。
“咚咚”,轻微的敲门声。
“进!”张鹏程头也不抬,声音沙哑而急促。
李静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份需要签字的报销单。她瞥见张鹏程桌上半凉的盒饭和满是茶垢的杯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张总,这些需要您签个字。另外...”她顿了顿,“我想说一下周婷的事,她这两天状态很不好,她筹一百万有点困难,我觉得——”
“你他妈闲的没事干吗?”张鹏程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别人的事关你什么事,你是圣母吗?那行这钱你替她出了?”
办公室里瞬间寂静,只有空调呼呼的送风声。
李静愣住了,脸上火辣辣的。她只是想反映一下同事的情况,没想到招来如此激烈的反应。她攥紧了手中的文件,指节发白。
“不好意思打扰了!”她转身想走。
“你要是不想干,就给我滚,我这公司不缺能干的人!”张鹏程抓起一叠文件重重摔在桌上,纸页四散。
李静猛地转身,胸膛起伏:“张总,我一直挺尊重您的,您怎么说话这样?”
“你想让我怎么说话,我做事需要听你指挥?”张鹏程站起身,手指着门外,“你现在去张斌那办手续,我这不需要你这样的大神……我这庙小养不起大神……”
血液涌上李静的头顶:“我早就不想干了……”
“好走不送……”张鹏程坐下,重新盯向电脑屏幕,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李静摔门而出,高跟鞋在地板上踩出清脆而愤怒的声响。办公室里间的员工们纷纷低头假装忙碌,生怕成为下一个出气筒。
回到自己的工位,李静的手指微微发抖。她开始收拾个人物品,笔筒、相框、一小盆多肉植物......每拿起一样,心里的后悔就加深一分。月薪5万的工作不是随便能找到的,更何况还有即将到手的年终奖。但她刚才已经把路走死了,现在回去道歉?她做不到。
“静姐,怎么了?”刚休完病假回来的娜娜小声问道,苍白的脸上写满担忧。
李静摇摇头,强扯出一个笑容:“没什么,我辞职了。”
娜娜惊讶地捂住嘴:“为什么?是因为……我刚才看见你去张总办公室......”
“不全是,”李静叹了口气,“最近太累,我想休息一会……”
娜娜眼眶又红了:“静姐,那你好好休息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的!”李静拍拍她的肩,“谢谢你!”
娜娜低下头,声音几乎听不见:“确诊了,是......淋巴瘤。需要马上住院化疗。”她深吸一口气,“静姐,没事的,医生说,做个小手术就好了.....”
李静站在复印机前,看着自己的离职申请表被机器吞进去又吐出来,感觉自己的灵魂也经历了一次类似的流程——被抽空然后又塞回躯壳,只是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那你注意身体!”人事部的小张公式化地说着送别语,眼睛却已经飘向了下一位等待办理业务的同事。
李静点点头,把材料塞进包里。这一天过得晕乎乎的,像是被人蒙着头转了几十圈然后推上大街。地铁上的人们挤在一起,各自盯着发光的手机屏幕,没人注意到她眼中闪烁的不确定。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李静深吸了一口气。才下午三点四十分,离高峰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还没下班啊?”高峰从厨房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半个没削完的土豆。
李静把包挂在门厅衣架上,动作比平时慢了一半。“我辞职了!”三个字轻飘飘地从她嘴里溜出来,好像不是在说什么重大决定,而是评论天气一般。她没有停留,径直走向卧室,关上了门。
高峰愣在原地,土豆皮从指间滑落,掉在刚擦过的地板上。是找到更高薪的工作了?他脑海里迅速闪过几家李静最近提过的公司,嘴角不禁上扬。他擦了擦手,笑嘻嘻地推开卧室门。
“媳妇,你要去哪家公司了?就是那家外资企业?涨多少?”高峰坐在床沿,轻轻推了推裹在被子里的李静。
被窝里传来闷闷的声音:“暂时休息,最近太累了!”
高母从阳台收衣服回来,听到俩人说话但没听清楚,颤巍巍地走到卧室门口:“静静,你怎么了,病了吗?”老人的眉头皱成了川字,手里还紧紧抱着一叠刚收下来的衣服。
高峰起身揽住母亲的肩膀:“妈,没事,静静就是有点累。”他使了个眼色,暗示母亲别多问。
“累就请假啊,怎么这个点就回来了?不是被开除了吧?”高母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满是担忧。
李静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头发凌乱,眼睛微肿:“妈,我是自己辞职的。就是太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她的语气尽量平和,但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被角。
高母愣了一下,然后慢慢点头:“哦哦,休息好,休息好。那我去炖个鸡汤。”老人转身时小声嘀咕:“现在年轻人真是不一样,说休息就休息...”
高峰关上门,回到床边坐下。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只剩下空调的嗡嗡声。
“真的只是累了?”高峰轻声问,手指轻轻梳理李静的长发。
李静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压力太大了,心累……”
高峰的手停住了:“有事就告诉我,不要自己扛?”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也会说坚持一下之类的话。”李静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高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我先去帮妈做饭。你休息会儿,晚上咱们好好聊聊。”
厨房里,高母正在给鸡块焯水,见高峰进来,压低声音问:“真不是被开除了?”
“真不是,她就是太累了。”高峰拿起另一个土豆继续削皮。
“现在的年轻人啊,一点苦都吃不得。我当年在纺织厂,一天站十二个小时都没喊累。这么高的工资,累点不是也正常吗?一天哪那么多抱怨……”高母摇摇头,往锅里加了片姜。
高峰放下土豆,正视母亲:“妈,静静这压力大得很,工作不好干。休息一下也是应该的。”
高母搅汤的动作慢了下来:“那也是,静静一直挺拼的。那休息多久啊?”
“没说,先让她放松几天吧。”高峰其实心里也没底。
晚饭时,李静勉强吃了半碗饭和几口鸡汤就放下了筷子。高母张了张嘴想劝她再吃点,被高峰的眼神制止了。
夜幕完全降临时,高母已经回房休息。高峰洗完碗,发现李静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望着远处的霓虹灯发呆。
“想聊聊吗?”高峰递给她一杯热牛奶,自己开了罐啤酒。
李静接过牛奶,双手捧着杯子取暖:“我就是觉得...突然空了。今天交还工牌的时候,感觉像是交出了自己的身份证明。”
“那你有什么计划吗?短期内的。”高峰小心地问。
“先睡一个星期?”李静尝试开玩笑,但笑容很快消失,“其实我有点害怕,高峰。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奔跑,突然停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今天和张总生气,一时就……哎!”
高峰握住她的手:“那就先休息吧!”
“妈的药费,房贷,车贷...”李静列举着,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你不用担心,”高峰打断她,“重要的是你的健康。不过...”他犹豫了一下,“你真没考虑过去哪家外资企业?他们猎头不是找过你好几次吗?”
李静摇摇头:“不是换个笼子的问题。再说他们也没说工资多少?”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我明天打电话问问吧!”
阳台上安静下来,城市的夜光映照在两人脸上。高峰从未见过妻子如此迷茫,也从未感到如此无力。他一直是解决问题的人,但这次他不知从何下手。
第二天早晨,李静依然在平常起床的时间醒了。生物钟比意志更顽固。她躺在床上听着高峰和母亲轻手轻脚地活动,好像她是个需要特别照顾的病人。
等高母出门晨练,高峰也上班去了,李静才从卧室出来。餐桌上留着温热的早餐和一张字条:“别着急做任何决定。爱你的峰。”
李静吃着已经有点凉了的煎蛋,目光落在墙上的日历。自结婚以来,上面总是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的出差标记、项目截止日期和会议安排。突然间的空白让人心悸。
她拿出笔记本电脑,下意识地想查看工作邮件,忽然记起已经没必要了。账号已经被注销,那个充斥着她生活五年的世界已经对她关闭了大门。
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她。
门铃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快递员递来一个纸箱,是她办公室物品寄到了。打开箱子,最上面是一张团队合影,照片上的她笑得很开心,但那感觉已经非常遥远。底下是几本书,一个茶杯,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办公用品。
箱底有一个信封,摸起来有点厚度。打开一看,是一沓现金和一张字条:“静静,这是你没报销的加班餐费和打车费,我们帮你算好了。大家凑了点心意,祝你休息愉快!-人事财务部全体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