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里,做完笔录,时间已近晚上九点。黄大勇因涉嫌欺诈、非法拘禁(未成年人)以及言语威胁他人被依法刑事拘留,等待进一步调查。黄小磊则由一位女民警暂时照顾着,吃了点东西,哭累了,蜷缩在值班室的椅子上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李芳看着孩子熟睡中依然不时抽动一下的可怜模样,心酸不已。王律师处理完相关法律文件,走过来对李芳说:“李女士,警方这边暂时告一段落。孩子今晚可以由你暂时带回家照顾,但需要签署一个临时照料协议。关于正式的监护权,因为他的直系亲属(父母)都失去了监护能力,需要由其他近亲属或者居委会、民政部门指定监护人,必要时需要法院裁定。这个过程可能会比较复杂。”
李芳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明白,孩子不能没人管。我先带他回家。”她在民警提供的文件上签了字。
抱着沉睡的小磊,坐上回家的出租车,李芳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这重量不仅是怀里的孩子,更是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前方未知的困难。她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在家里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果然,刚用钥匙打开家门,客厅里刺眼的灯光和儿女投来的目光就让她心头一紧。
女儿张月正窝在沙发里刷手机,儿子张强则在餐桌旁打游戏。父亲张鹏程还没睡,戴着老花镜在看电视新闻。
“妈,你怎么才回来?干嘛带小磊来咱们家?”张月先抬起头,看到李芳怀里抱着的孩子,愣了一下,随即认了出来,脸色瞬间就变了,“说呀?这家姓张……”她的声音尖利起来,充满了不满和诧异。
张强也闻声转过头,游戏都顾不上打了,皱着眉头站起来:“啥情况啊妈?法院那边不是判了吗?你怎么把这小祖宗弄家来了?他舅呢?”
李芳疲惫地把小磊先抱进客房,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关上门,才回到客厅。她深吸一口气,知道躲不过去。
“他舅……被警察抓了。”李芳尽量平静地说。
“抓了?为什么?”张鹏程摘下眼镜,关切地问。
“他骗我说小磊病了,其实把孩子关在别处,不让他上学,还教孩子恨我。更可恶的是,他背着小丽他们,已经在偷偷卖他们的房子,还抵押了一套!”李芳说起这个,依旧难掩愤怒。
“活该!”张强啐了一口,“黄大勇就不是个好东西!抓得好!但是妈,这跟你把他带回家有什么关系?他舅抓了,他家没别的亲戚了?居委会呢?民政局呢?凭什么往咱家带啊?”张强的思路很清晰,直接指向核心问题。
张月立刻附和:“就是啊妈!你忘了他们一家以前怎么对我们的了?胡搅蛮缠,占便宜没够!他妈今天在法庭上还那样咒你!你居然还把他们家孩子往家领?你以德报怨啊?我们可没那么高尚!”
李芳试图解释:“小磊毕竟是个孩子,他是无辜的。他爸妈奶奶做错了事,但孩子不能没人管。现在他舅又是那样的人,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毁掉?”
“无辜?妈你醒醒吧!”张月激动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你看他现在小,好像无辜,可他舅舅那些话他听进去了!他恨你!你养一个恨你的孩子在身边?等他长大了,说不定真找他舅舅说的,来找你报仇呢!你这是引狼入室!”
张强也语气强硬地说:“妈,不是我们心狠。第一,我们没有这个义务。第二,我们家什么条件?多了个孩子,吃穿用度、上学读书,哪样不花钱?你有多少钱?我家没有多余的房子。第三,也是最关键的,我们不愿意!我们不想跟那家子人有任何牵扯!你赶紧明天把他送走,送福利院也行,找他们老家亲戚也行,反正别放我们家!”
李芳看着态度坚决的儿女,心里一阵发凉:“小月,小强,话不能这么说。那是一条人命,一个孩子啊!我们不能因为他家人不好,就否定这个孩子。他现在需要正确的引导和教育……”
“谁引导?谁教育?你吗?”张月嗤笑一声,语气带着嘲讽,“妈,你都多大年纪了?你还想当圣母玛利亚拯救问题儿童啊?你累不累啊?你为我们想想行不行?别人会怎么说?说你女儿儿子没出息,让你一把年纪还帮别人养孩子?还是说我们家傻,接盘别人家的烂摊子?”
“小月!你怎么说话呢!”李芳被女儿的话刺伤了。
“我觉得妹妹说的没错!”张强站到张月身边,形成统一战线,“妈,你心疼孩子,一时冲动我们能理解。但这事儿不能干。养孩子不是喂饱就行了的,操多少心啊?而且说句难听的,他爸妈判的刑期不算特别长,以后出来了,孩子跟你亲了,他们再来要回去,你怎么办?你到时候人财两空,还得惹一身骚!图什么呀?”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张鹏程开口了,他叹了口气,语气沉重:“芳啊,孩子们说的……虽然难听,但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这事儿,你得慎重考虑。咱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这身体……唉。帮人是好事,但也要量力而行啊。”
连丈夫都不支持自己,李芳感到一阵孤立无援的绝望。她看着眼前至亲的家人,他们的话理性、现实,甚至自私,但她无法完全反驳。她知道他们是担心她,也是为这个家考虑。
可是,脑海里浮现出小磊睡着时无助的脸,浮现出海燕他们被带走时绝望的眼神(尽管他们恨她),浮现出黄大勇那副卑鄙的嘴脸……她无法说服自己放手。
“爸,小月,小强,”李芳的声音有些哽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我知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我知道难,知道可能吃力不讨好。但是,如果我今天因为怕麻烦、怕吃亏,就把这孩子推出去,我这辈子心里都会不安的。他舅舅那种人,如果孩子再落到他手里,或者被随便安置,这辈子就真的毁了。”
她顿了顿,看着儿女:“是,他家人是对不起我们,恨我。但正因为这样,我才更要把小磊教好,不能让他变成他爸妈奶奶那样的人,也不能让他被他舅舅教歪了。这不是以德报怨,这是做人的底线和责任。钱的问题我会想办法,尽量不拖累家里。至于以后……等他爸妈出来,如果他们能改好,孩子还给他们,我也算尽了心;如果他们不改,我更不能让孩子回去被带坏。”
“妈!你怎么就这么轴呢!”张月气得跺脚,“底线责任能当饭吃吗?你这就是傻!”
“妈,你挣那点钱能想什么办法?还不是得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我们看着心里能好受?”张强也又气又急。
张鹏程看着妻子倔强的眼神,深知她的脾气,知道一旦她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再次重重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行了行了,都别吵了。今晚先这样,孩子都睡了,总不能现在扔出去。这事……明天再说吧。”
一场家庭会议不欢而散。张月气呼呼地摔门回了自己房间,张强也阴沉着脸坐回电脑前,游戏打得噼里啪啦响,宣泄着不满。
李芳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感到一阵心力交瘁。外部的斗争似乎刚取得一点胜利,家庭内部的风暴却已然降临。
第二天是周六,李芳早早起床,轻手轻脚地准备了早餐。小磊醒了,坐在陌生的房间里,有些怯生生地看着周围。
“小磊,醒了?来吃早餐吧。”李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
小磊低着头走出来,不说话,也不看李芳,默默地坐到餐桌旁。张月和张强也陆续起来,看到小磊,脸色都很难看,自顾自地吃着东西,完全不搭理他。
气氛尴尬又压抑。
吃完早餐,张月把李芳拉到阳台,压低声音说:“妈,我最后再说一次,你赶紧把这孩子送走。我和张强都不同意你养他。你要是非要一意孤行,那……那以后你的钱都花在他身上,别指望我和张强给你养老!”
这话说得极其重了,带着威胁的意味。
李芳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儿:“小月!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我说到做到!”张月扔下这句话,转身回屋,拿起包就出门了,“我约了朋友,中午不回来了!”
张强也很快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家里只剩下李芳、张鹏程和小磊。张鹏程看着脸色苍白的妻子,又看看那个低着头、显得格外孤僻的孩子,心情复杂。
李芳知道,这场关于“养”还是“不养”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她不仅要应对法律程序、照顾小磊的生活和学习、纠正他被扭曲的观念,还要努力化解家人的心结和阻力。
她走到小磊身边,蹲下来,尽量平视着他的眼睛:“小磊,姑姑知道你现在很害怕。很多事情你不明白。但姑姑想告诉你,这里也是你的家,姑姑会照顾你。我们先从写好作业开始,好吗?学习是很重要的。”
小磊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叛逆和抵触,大声喊道:“我不写!舅舅说了,学习没用!快乐就是玩!你是坏人!你把我舅舅抓走了!我讨厌你!我不要在你家!”
孩子的喊声像针一样刺穿着李芳的心,也清晰地传到了客厅里张国强的耳中。
李芳看着这个被毒害至深的孩子,又想起儿女的反对和威胁,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无力感。
但她没有退缩。她知道,这注定是一条艰难无比的路,但她必须走下去。
她平静地看着小磊,语气坚定却不再急切:“小磊,舅舅说的很多话是错的。学习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你自己将来能成为一个明事理、有本事的人。姑姑是不是坏人,时间会告诉你。现在,去把书包拿过来,我们先看看周末的作业有哪些,好吗?”
她的坚持和冷静,似乎让小磊有些意外,他愣愣地看着李芳,那股激烈的叛逆情绪稍稍平息了一些,但眼神里的戒备和仇恨并未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