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的手指在缝纫机针下微微颤抖,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明太太定制的旗袍还差最后几针。她强撑着精神,揉了揉酸胀的眼睛,针线在丝绸上穿梭,每一针都像是扎在她疲惫不堪的神经上。
再坚持一会儿就好...她低声对自己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窗外偶尔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整个城市都在沉睡,只有她的小工作间还亮着灯。这个不到十平米的储藏室被改造成她的卧室兼工作室,墙角堆满了客户的布料和半成品衣服,狭小的单人床上散落着各种颜色的线头。
当最后一针收线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李芳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叠好旗袍,然后拖着沉重的身体倒在床上。她甚至没力气换下衣服,就这样和衣而卧,在即将入睡的边缘,她模糊地想着:今天张鹏程要穿那件藏蓝色西装,得记得提前熨好...
天光大亮,就听见客厅大喊大叫:芳,快点,给我把西服熨烫了!一天磨磨唧唧的,就不知道快一点,一会我还要出去...喊你呢,你死里面了吗,耽误我出去……
刺耳的吼叫声穿透薄薄的门板,将李芳从短暂的睡眠中粗暴地拽了出来。她猛地睁开眼睛,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你看看都几点了?我八点有个重要会议,你是存心想让我迟到是不是?张鹏程的咆哮伴随着重重的敲门声,整天就知道睡懒觉,家里的事一点都不上心!
李芳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像有人用小锤子在里面敲打。她打开门,迎面是丈夫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我昨晚赶工到凌晨,现在就给你熨...她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少找借口!张鹏程一把拽过她瘦弱的手臂,将她拖向主卧,一天到晚说累,你看看谁家媳妇像你这样?我挣钱养家容易吗?连件衣服都熨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李芳踉跄着跟在他身后,膝盖撞到了走廊的矮柜,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但张鹏程丝毫没有注意到,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主卧里,那件藏蓝色西装被随意丢在床上,旁边是张鹏程换下来的睡衣和内裤。李芳默默拿起西装,走向角落的熨衣板。她的手因为睡眠不足而微微发抖,熨烫的热气熏得她眼睛发涩。
妈,一会去买菜,今天阿月要来家吃饭,你多买一点海鲜...儿子张强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连一句问候都没有,直接就是命令。
李芳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这月伙食费超了,妈没钱了...
你咋那么没用!张强冲进卧室,二十岁的大小伙子比李芳高出一个头,俯视着她时眼神里满是轻蔑,问我爸要呀!你的工资呢?你把钱都留着干嘛了?
李芳的手指紧紧攥住熨斗把手,指节发白。她的——那些熬夜做衣服赚来的辛苦钱,全都贴补家用了。张鹏程每月只给她1000元生活费,却要求顿顿有肉,周末必须海鲜大餐。光是上周六那顿龙虾就花了498元,而张鹏程对此毫不在意,只顾着在朋友面前炫耀。
张强,怎么跟你妈说话的?张鹏程一边打领带一边斥责儿子,但语气里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更像是在履行某种表面义务。
张强撇撇嘴,转身走了出去,临走还不忘提醒:记得买螃蟹,阿月喜欢吃。
李芳机械地熨烫着西装,蒸汽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掩盖了她眼中积聚的泪水。她想起上周去医院检查时医生说的话:李女士,您的血压很高,需要好好休息,长期睡眠不足会导致严重后果...
妈,顺便把我裙子也熨了!女儿张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接着是一连串不耐烦的催促,我一会和同学出去玩,中午回家吃饭,你快点,来不及了!
李芳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眼前发黑,不得不扶住熨衣板才没有摔倒。药,她需要吃药...
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吧...她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今天...身体不舒服...
她放下熨斗,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自己的小房间,身后传来张鹏程暴怒的吼叫:李芳!你这是什么态度?给我回来!
但李芳没有回头。她关上门,从抽屉里取出降压药,就着昨晚剩下的半杯冷水吞了下去。门外,丈夫的谩骂声、儿女的抱怨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噪音风暴。
整天就知道偷懒!
妈怎么这样啊,我裙子怎么办?
爸,你看看妈,越来越不像话了!谁家妈向她……
李芳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上。她的视线落在墙角那堆未完成的订单上——王太太的连衣裙、林小姐的婚纱、明太太的另一套旗袍...如果她今晚不熬夜赶工,就没办法按时交货,就会失去这些客户,就会少了一笔收入...
而失去这笔收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下个月张鹏程给的生活费不够时,她又得低声下气地求他多给一点;意味着张强要买新球鞋时,她又得熬夜多做两件衣服;意味着张月要和同学去高级餐厅时,她又得想办法凑钱...
门外,张鹏程开始用拳头砸门:李芳!你给我出来!反了你了!
木门在他的击打下震颤,仿佛随时会被砸开。李芳蜷缩在门后,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愤怒从心底升起。她四十五岁了,从二十岁嫁给张鹏程开始,二十五年如一日地伺候这一家人。张鹏程的事业越做越好,从一个小职员升到了部门经理;两个孩子从嗷嗷待哺的婴儿长成了大学生;而这个家,从五十平的小房子换成了现在两百多平的大房子...
可是她的位置呢?从主卧搬到了次卧,又从次卧被赶到了这个储藏室改造成的工作室。她的价值呢?从亲爱的变成了,从变成了,最后连名字都不叫了,直接是命令式的把衣服洗了把饭做了把钱拿来。
一声巨响,门锁被砸坏了,张鹏程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他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你聋了吗?我叫你你没听见?
李芳抬起头,第一次没有立刻认错或妥协。她直视着丈夫的眼睛,声音因疲惫而嘶哑,却异常清晰:我病了,需要休息。
这句话像火上浇油,张鹏程的巴掌带着风声扇了过来。李芳下意识地偏头,但没能完全躲开,巴掌擦过她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病了?我看你是皮痒了!张鹏程揪住她的衣领,这个家谁说了算?啊?我供你吃供你穿,你就这么报答我?你个没工作的不是我养活你,谁要你……
李芳没有挣扎,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求饶。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丈夫,眼神里有一种张鹏程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是一种决绝,一种彻底心冷后的平静。
这种眼神让张鹏程莫名地慌了,他松开手,语气稍微缓和:...赶紧把衣服熨好,我上班要迟到了。
李芳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她没有看丈夫,只是走向床边,开始收拾自己的几件换洗衣物。
你干什么?张鹏程皱眉问道。
我出去住几天。李芳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你们自己照顾自己吧。
张鹏程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哈!长本事了?还学会离家出走了?你走啊,看你能去哪!别忘了,你一分钱都没有,离了这个家,你什么都不是!
李芳没有反驳。她只是继续收拾着简单的行李——两套换洗衣服,身份证,医保卡,还有那个藏得很深的存折,上面有她这些年偷偷攒下的八万块钱。这是她接私活时悄悄留下的,原本是想等张月生日时给她买那台她一直想要的相机。
妈!你疯了吗?张月站在门口,一脸不可思议,谁来给我做饭啊?我和同学约好了中午回来吃饭的!
张强也挤了进来,脸上写满了不耐烦:行了妈,别闹了,赶紧去给我爸熨衣服,再给我两百块钱,我和阿月出去吃。
李芳拉上背包的拉链,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她突然意识到,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她倾注了全部的爱和精力在他们身上,而他们却变成了和张鹏程一模一样的人——自私、冷漠、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她的付出。
从今天开始,李芳一字一句地说,你们自己照顾自己。
她拎起背包,把给明太太做好的衣服一起包好带上,还有她那些需要做的布料,又看了一眼,她这个窝,绕过目瞪口呆的丈夫和子女,走向大门。身后传来张鹏程的怒吼:李芳!你敢走出这个门,就别想回来!
李芳的脚步在门口停顿了一秒,然后坚定地迈了出去。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深吸一口气,二十年来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奇怪的轻松。
小区里,晨练回来的王阿姨看见她拎着包,关切地问:芳啊,这么早去哪儿?
李芳笑了笑,眼角泛起细小的皱纹:王姐,您知道附近有没有便宜点的短租房?
王阿姨看了看她红肿的脸颊和手中的背包,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轻轻握住李芳的手:有,我女儿的空房子正好要出租,走,我带你去看看。
走在去往新住所的路上,李芳的手机疯狂地震动着。屏幕上显示着张鹏程张强张月的未接来电和短信。她没有查看,只是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
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李芳突然意识到,这是二十年来,她第一次为自己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