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成田机场平稳降落时,东京还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晨雾之中。潮湿的空气带着海腥味和都市特有的金属气息扑面而来,与张鹏程刚刚离开的那个干燥、阳光充沛的美国西海岸城市截然不同。这种陌生感让他心头略微一紧,但随即又被一种“主动选择”的决绝所取代。
他事先通过一家国际旅行社,预定了一家以接待外国患者、提供翻译服务闻名的医疗中介。流程熟练得令人心酸——就像他当初满怀希望地踏上美国土地时一样。一辆专车将他从机场直接接到了位于东京都内某区的一家中等规模的专科医院。医院的外观不像美国那家那般奢华张扬,显得更为内敛、洁净,甚至带着一种日式特有的拘谨和秩序感。
接待他的是一位穿着得体西装、自称田中先生的医疗协调员,能说一口流利但带着明显口音的中文。田中的态度礼貌而周到,但那种周到里透着一种程式化的距离感,仿佛每一句问候、每一个微笑都是经过严格培训后的标准输出。
“张先生,一路辛苦了。您的病历我们已经初步查阅,本院着名的骨科与神经外科专家,山本博士,正在等您。请随我来。”
张鹏程被轮椅推着,穿过安静得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走廊。护士们脚步轻盈,低声细语,与美国医院里那种带着职业性热情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这里的安静,反而让他心里生出一种不确定的忐忑。
山本博士的诊室同样简洁,只有必要的医疗设备和一张巨大的灯箱。山本博士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清癯的老者,戴着金丝边眼镜,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他通过田中翻译,进行了极其详细的问诊,又亲自上手做了细致的体格检查,手指在他萎缩的腿部肌肉和关键神经节点上按压、叩击,不时用日语和身边的助手低声交流几句,语气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比在美国那次仓促的、更多依赖仪器报告的初诊要漫长和深入得多。张鹏程的心,随着检查的深入,一点点被吊了起来。他甚至产生了一丝荒谬的期待:也许,这里真的会有不一样的办法?也许,东方式的细致和耐心,能创造奇迹?
检查终于结束。山本博士坐回办公桌后,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张鹏程脸上。田中翻译清了清嗓子,准备转述医生的话。诊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张先生,”田中的声音平稳地响起,传达着山本博士的判断,“根据我们的检查和评估,您的情况确实非常复杂。陈旧性的脊髓损伤合并了周围神经的粘连和部分骨痂的异常增生,这严重压迫和影响了神经通路的潜在恢复可能。”
张鹏程的心沉了下去,这套说辞的开头,他似乎在哪儿听过。
山本博士用日语说了几句,语调依然平稳。田中继续翻译:“山本博士认为,目前对于您这种情况,最直接、也可能是唯一有机会改善现状的干预手段,是进行手术。”
“手术?”张鹏程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什么样的手术?成功率多少?”
田中与山本博士低声交流后,转向张鹏程,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抱歉的、职业化的表情:“手术方案是,将您之前骨折愈合不良、并对神经造成压迫的部位,进行……打断,重新接骨。同时进行神经松解术。目的是解除物理压迫,为神经功能的潜在恢复创造一个相对清晰的环境。”
“打断……重新接骨?”张鹏程重复着这几个字,感觉一股寒气从脊椎尾椎直窜上来。这听起来就像木匠活儿,做坏了,拆了重来!野蛮!而且……
“那么,成功率呢?术后,我的腿,恢复行走的概率有多大?”他紧紧盯着田中,仿佛想从他脸上读出被语言过滤掉的真相。
田中翻译了问题,山本博士的回答很谨慎,也很冗长。田中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道:“山本博士说,手术本身的技术成功率很高,我们可以做到精确的复位和固定。但是……”
这个“但是”让张鹏程的心彻底落入了冰窖。
“但是,神经功能的恢复,是一个世界性难题。手术只是清除了障碍,并不能保证神经信号一定能够重新连接和传导。尤其是您的损伤时间已经比较长,神经本身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萎缩和变性。所以,后期能否恢复,恢复到什么程度,暂时不好说。这需要漫长且艰苦的康复训练,并且存在很大的个体差异。”
暂时不好说。个体差异。
多么熟悉的词汇!简直和他当初咨询国内专家,以及后来在美国听到的、关于那些“先进方案”的潜台词一模一样!只不过,美国人用花里胡哨的科技名词包装“不确定性”,而日本人,则用看似坦诚、实则同样空洞的“个体差异”来概括。
希望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愤怒的火焰再次开始在他胸中阴燃。
就在这时,田中恰到好处地补充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击:“另外,张先生,这个手术非常复杂,涉及神经和骨骼的精细操作,由山本博士亲自主刀的话,费用……确实不便宜。初步预估,手术费、住院费、以及前期的基础康复费用,大概在八百到一千万日元左右(约合40到50万人民币)。这还不包括后续可能需要的、长期的专项康复费用。”
他看着张鹏程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语气依旧保持着那种令人恼火的平静:“您……需要考虑一下吗?”
“考虑?”张鹏程低低地重复了一句,然后,他笑了。那不是开心的笑,也不是释然的笑,而是一种混合了极度失望、自嘲和彻底看透的冷笑。嘴角扭曲地向上扯着,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只有冰冷的讥讽。
“呵呵……哈哈哈……”笑声在安静的诊室里显得格外刺耳,连一直面无表情的山本博士都微微皱了下眉头。
考虑?考虑什么?考虑是留在这里,像一头待宰的猪羊,被他们用另一种方式——一种看似更“实在”、更“传统”的手术方式——再宰上一刀吗?五十万人民币,或许比美国那两百五十万美金看起来“便宜”很多,但换来的是什么?一句“暂时不好说”!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从东到西,从美利坚到日本,这些所谓的顶尖医疗,扒开那层华丽或者严谨的外衣,里面装着的,都是同一个东西——生意!他们利用病人的绝望,开出各种价格不菲的“可能性”,而最终的结果,却轻飘飘地用“个体差异”、“暂时不好说”来推卸得一干二净!
想骗他的钱?没门!
他猛地收住笑声,脸上的肌肉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抽搐。他看也没看山本博士,直接对田中,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
“不用考虑了。”
田中似乎有些意外:“张先生,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张鹏程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不、做、了!”
他操控轮椅,利落地转向门口,动作快得让田中都愣了一下。
“张先生,您……”田中还想说什么。
“订机票,回国!”张鹏程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轮椅已经滑出了诊室的门。
第五章:归途中的坚硬外壳与微弱星火
回酒店的出租车上,张鹏程一言不发。窗外的东京,高楼林立,霓虹初上,繁华而有序,但这一切在他眼中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冰冷的线条和灰暗的基调。他迅速用手机App预订了最近一班飞回中国的机票,就在明天上午。动作麻利,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多待一秒钟都是浪费。
回到那个狭窄但设施齐全的商务酒店房间,他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单调的灯饰。愤怒像潮水般退去后,留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荒漠。他感觉自己像个笑话,像个被人踢来踢去的皮球,满怀希望地跨越重洋,最终得到的却只是两次价格高昂的、关于“不确定性”的宣判。
“妈的,都是骗子!一群吸血鬼!”他低声咒骂着,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传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反而让他有种扭曲的清醒。
他想起在国内时,那些劝他“保守治疗”、“安心复健”的医生的话,当时觉得是敷衍,是放弃,现在回想起来,却似乎成了最实在、最不带商业目的的忠告。至少,他们没想方设法从他口袋里掏走最后一分钱。
“想骗老子的钱?没门!”这句话成了他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像一层坚硬的外壳,包裹住他内心深处的无助和恐慌。他宁愿把这钱扔水里听个响,也绝不再送给这些打着科学旗号的劫匪!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消息。来自一个几乎快要被他遗忘的群聊——“生命不息折腾不止”,里面都是他早年创业时认识的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
发消息的是一个外号叫“老猫”的人,以前倒腾过医疗器械,路子很野。老猫@了他:“@鹏程万里 老张,听说你最近满世界找医生看腿?咋样了?”
若是平时,张鹏程根本懒得理会这种打听。但此刻,在极度的失望和愤懑中,他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倾诉欲。他手指飞动,带着怨气将美国和日本的经历简略说了一遍,最后加上一句:“全他妈是坑!老子认栽了,明天就回国!以后谁再跟老子提国外医疗,我跟谁急!”
消息发出去,群里短暂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老猫私聊了他。
“老张,消消气。你这情况,我好像听人提起过一嘴。”
张鹏程皱了皱眉,没回复,心里嗤笑,估计又是来推销什么偏方神药的。
老猫继续发来消息:“不是推销啊,你别多想。就是我以前跑南方那边,认识一个老家伙,挺怪的一个人,在桂黔交界那片的大山里,据说是个苗医,也不挂牌,就靠口口相传。以前有个老板,工地摔瘫了,大医院都说没戏,后来不知怎么找到他,鼓捣了小半年,据说能挂着拐杖慢慢走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传得神乎其神的。”
苗医?大山里?张鹏程第一反应就是荒谬。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山野郎中的传说?比美国和日本的“科学”听起来还不靠谱。
他手指一动,就想回一句“滚蛋”。
但老猫紧接着发来的一段话,却让他准备按下去的手指顿住了。
“我知道你不信。我开始也不信。但那个老板我后来偶然见过一次,瘸是还瘸,但确实能走,气色也不错。关键是,我听说那老苗医有点邪乎,他不保证能治好,甚至一开始会劝人走。他只看他觉得‘有缘’或者‘有救’的人,而且收费看心情,有时候象征性收点山货就行,有时候开口也挺狠。最主要的是,他好像不用西医那套,也不用什么高大上的仪器,就靠一些祖传的手法和山里的草药……你说玄乎吧?”
不用西医那套?不收天价费用?甚至劝人走?
这些关键词,与他刚刚经历的一切形成了诡异的反差。在美国和日本,他感受到的是迫不及待的“方案推销”和明码标价的天文数字。而老猫口中这个虚无缥缈的苗医,却透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近乎愚蠢的“清高”。
万一是真的呢?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尽管理智告诉他,这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又一个骗局,甚至可能比美国和日本的更低级。但那种“不同”,那种悖于常理的行事风格,像黑暗中一点微弱的星火,对于已经身处绝境、漆黑一片的他来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回去之后……去看看?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自嘲地摇摇头,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张鹏程啊张鹏程,你真是病急乱投医,越活越回去了。那种地方,怕是骗得你裤衩都不剩!”
他定了定神,不再理会老猫后续发来的、关于具体地点(只是一个模糊的多名)和如何联系(需要找当地熟人引荐)的信息。他强迫自己忘记这个插曲,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迎接回国的航班。
第二天,在东京飞往中国上海的航班上,张鹏程看着舷窗外逐渐清晰的、熟悉的海岸线,心中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打定了主意,回国后,就找一家靠谱的康复中心,老老实实做复健,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再也不去折腾这些虚无缥缈的希望了。
那些传说中的苗医,山野高人,就让他们永远留在传说里吧。
他闭上眼睛,试图入睡。然而,老猫那句“他不用西医那套……就靠一些祖传的手法和山里的草药”,却像一颗顽强的种子,在他心田那片坚硬的、被失望冻结的土壤深处,悄无声息地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