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官员,见严邵庆望过来,立刻挤出几分同病相怜的苦笑,主动拱手道:“在下聊城新任知县周文通,前往赴任。看小兄弟这官船规制不小,想必也是同路中人?堵在此处,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严邵庆回礼:“在下工部虞衡司员外郎严邵庆,南行公办。敢问周知县,这临清关向来如此拥堵?”
周文通见严邵庆这个少年郎气度不凡,本以为是哪家官员的贵公子出来历练。身边护卫精悍,船上仆役进退有据。
心中笃定对方有些来头,想着混个脸熟,要是能搭上点关系,说不定日后还能多条路......却不曾想居然是工部从五品的员外郎!
“下官见过,严大人!”
严邵庆右手自然抬起,掌心向上,对着周文通的方向微抬手臂,做了一个标准的还礼姿态,口中道:“周大人不必多礼。” 动作从容,既不失京官的威仪,又显出对同僚的尊重。
周文通谈兴更浓,少年郎年纪轻轻从五品前途无量。自己都快四十了,还是个芝麻绿豆的七品官。周文通热情的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前方隐约可见的钞关码头,那里人头攒动,皂衣小吏穿梭如织。
“严大人,您看见没?那些穿皂衣、吆五喝六的,就是这运河上的阎罗小鬼!
管你是官是商,到了这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都得按他们的规矩来排队、验关、交常例!一文钱都不能少!”
周文通故意卖了个关子,观察着严邵庆的反应,见对方听得专注,才继续显摆道:
“除非你是四品以上大员亲临,或者挂了钦差、督抚的旗号,那自然是另一番光景。否则,嘿嘿,”
周文通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七品官袍自嘲一笑,又努嘴指向前面一艘被反复查验的官船。
“严大人,看那艘挂着苏州府同知大人灯笼船?正五品!一样得没跑,在这儿晒着!现在不也一样乖乖派管家去塞银子?”
严邵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艘稍大的官船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笑盈盈地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塞给一个趾高气扬的皂衣小吏。
那小吏掂了掂分量,脸上才挤出点笑意,懒洋洋地挥挥手,示意放行。
“为何连官船也要?”严邵庆追问,心中已有几分不悦。
“为何?”
周文通嗤笑一声带着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声音压得更低:
“规矩啊!小大人,这运河上的规矩,比《大明律》还硬!
管你几品,只要没挂那几面惹不起的旗,一律按商船算!美其名曰‘查验是否有夹带私货、超载损毁河道’。
说白了,就是要钱!名目还多着呢,闸税、引水费、泊位钱、船验钱’……连你船上的牲口拉泡屎,都能给你安个污地钱!
不交?行啊!船身破损需检修、疑似超载待核查,随便一个由头就能把你晾在这河心十天半月!
咱们这些外放的小官,回京述职、赴任,俸禄本就微薄,还得被这起子蠹虫盘剥一层皮!敢怒不敢言啊!
得罪了他们,轻则耽搁行程误了期限,重则……嘿,随便给你安个冲撞闸口、阻碍漕运的罪名,吃不了兜着走!”
“小大人,今日我们也算有缘,下官交浅言深了,我告诉你呀”。
说着周文通脸上带着一丝指向性的忌惮,声音几不可闻:
“知道他们为啥这么横吗?管着这临清仓和钞关的,可是山东布政使司右参议赵有禄赵大人!那可是……咳咳,”
周文通飞快地瞟了一眼严邵庆的脸色,“是京城里严首辅严阁老早年的门生!手眼通天的主儿!他定下的规矩,谁敢不买账?我们这些小虾米,只能忍着,花钱买路,破财消灾呗!”
提到严首辅和门生时,严邵庆眉头微蹙,下意识看向船舱方向的杨金水,不知何时他已悄然站在舱门口,正慢悠悠地摇着一把素面折扇,脸上挂着职业化微笑。
严邵庆能感觉杨金水似乎听到了严阁老门生几个,明显能感觉到他摇扇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嘴角那抹笑意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讥诮,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玩味。
随即,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一切又归于那副事不关己的闲适模样。严邵庆要不是下意识转过去,还捕捉不到。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渐渐西斜,金色的余晖洒在拥堵的河面上,却驱不散滞留船只的焦躁。严邵庆他们的船几乎纹丝未动。陆彩年轻气盛,早已按捺不住,在甲板上烦躁地走来走去。
尤其当他看到前面一艘船身吃水明显更深、插着漕运衙门小旗的粮船,竟被几个小吏点头哈腰地痛快放行,而旁边一艘看着精致些的普通官船却被反复刁难时,一股被轻视的怒火就要冲上头顶。
“岂有此理!简直是无法无天!”
陆彩指着那艘扬长而去的粮船,气得俊脸发红,“这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漕运衙门的破旗子就能畅行无阻?小爷这正儿八经的官船倒要在这里干耗?
还要交什么鸟泊位钱?这分明是瞧不起人!”
陆彩感觉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之子的尊严受到了严重挑衅。
“妹夫,要我看,你直接把你钦差的王命旗牌挂在船头桅杆上得了,这么低调干什么?
我忍不了了,我要下去看看!我倒要问问这帮孙子凭什么!
小爷又不是差那几两银子,最不能忍受的是排队交不上银钱,等半天交不上,还不让走了!”
不等严邵庆阻拦,他一个箭步就跳上了连接旁边一艘运粮船的跳板,三两步就蹿到了岸上,带着他那两个同样一脸不忿的精悍随从,气势汹汹地直奔前方钞关小吏聚集的码头关卡而去。
严邵庆暗道不好,这愣头青可别捅出大篓子。他连忙对朱七道:“朱七叔,快跟上去看看,护住陆世兄周全,莫让他吃亏!不到万不得已,勿要动手!”
朱七领命,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没过多久,前方码头的喧哗声陡然拔高,夹杂着陆彩愤怒的喝骂:
“混账东西!小爷的船就在那儿!官船!凭什么不让过?还要交什么泊位钱?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清楚!小爷是谁家的?”
“我管你是谁家的!”
一个更加嚣张尖利的声音响起,显然是某个小吏头目,
“到了临清地界,规矩就是规矩!你这船一看就吃水深,按例就得查验!后面排队等着去!再敢聒噪,爷告你个冲击钞关,锁了你信不信?”
那头目显然见惯了有点小背景的纨绔,根本没把陆彩放在眼里。
“你敢!我爹是……”
陆彩何时受过这等鸟气,自报家门的话就要冲口而出。
“拿下!”那头目粗暴打断,根本不听。
“锁了!哪来的狂徒,敢在钞关撒野!扰乱秩序,罪加一等!”
小头目手一挥,几个如狼似虎、手持水火棍的兵丁立刻扑了上来。